袁權面紅耳赤,狠狠地瞪了孫策一眼,猶不解氣,伸手到孫策肋下狠狠的掐了一下。
孫策一手抓住袁權的手,一開案上的名單,笑道:“姊姊,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不過你對于尊卑、規矩的理解的確有些落伍了,有點名不副實,對不起你的名字。”他頓了頓,又道:“就這一點而言,你倒是和令尊袁將軍有點像。”
袁權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眼圈有些泛紅。“是啊,我馬上都是三十歲的人了,哪能和阿楚她們相比。知止不辱,知足不殆,我該讓賢了。”
孫策頭也不回,不緊不慢地說道:“讓賢也行,不過你要先把阿衡調教出來,要不然我這后院誰來管?”孫策放下手中的名單,回頭看看袁權。“我現在正好有時間,要不先把婚事辦了?省得你提心吊膽的。”
袁權被孫策說破了心思,神情赧然。她抹抹眼角,搖了搖頭。“阿翁還在交州征戰,這時候成親不妥。朝廷是什么態度還不清楚,諸將都有重任在身,不能輕離。”
孫策沒有點破袁權那點小心思。娶妻與納妾不同,不能隨便,對袁權來說更是如此。她不僅需要袁衡堂堂正正的嫁進孫家,還要他麾下的文臣武將見證這個過程。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
“說得也是。那就再等等,說不定朝廷能封我為王,到時候直接讓阿衡做王后,你們都做夫人。姊姊,我當初讓你做正妻,你堅決不肯,搞得我現在還沒正妻,沒有嫡子,你看著這幾個小人精也提心吊膽的。你說說你,是不是自找麻煩?”
袁權靠在孫策肩上,幽幽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不過我現在很滿足。”
孫策鄭重其事的點點頭。“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袁權愣了一會,突然反應過來,瞪了孫策一眼,想扮作狠樣,卻掩飾不住眼中的羞意,眼神也跟著靈動起來。“怎么,你不自信了,還是遇到對手了,應付不來?要不要我幫幫你?”
孫策正中下懷。“就這么說定了,今晚等你,不見不散。”
“信你才叫見了鬼。”袁權嘆了一口氣。“算了,歲月不饒人,我有自知之明,不想自取其辱。”
“看來不自信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才二十五就覺得自己七老八十。”孫策一邊笑著,一邊翻看著名單。名單其實并不長,發出去的金鳳錢數量非常有限,除了孫翊、孫勝等孫家子孫,就是吳家、徐家的幾個孩子,都是孫家至親,唯一例外的就是剛剛送給橋氏姐妹的兩枚。
孫策沉吟了片刻,將名單收起,曲指輕叩案幾。袁權聽得聲音不對,起身打量了孫策兩眼,有些不安。
“有什么不妥嗎?”
“不,妥當得很。”孫策伸手摟著袁權,撫著她的肩膀。“我在想,阿耀現在該算成年還是未成年。”
“有這什么區別?”
“當然有區別。吳家是我父親的妻族,袁家是我的妻族,吳家算至親,袁家自然也算。如果阿耀算成年,就該讓他出仕了。如果算未成年,那這金鳳錢是不是也該有他一枚?”
袁權如釋重負。“他就算了吧。那么大的個子,和一群孩子擠在一起拿厭勝錢,不合適。”
孫策點點頭。袁權姊弟三人繼承了袁術,都有一副高挑的身材,袁耀已經有七尺多了,再長兩年,估計能有八尺左右。“那就讓他出仕吧。你覺得他是從文好,是從武好?”
袁權詫異地看著孫策。孫策神情從容,不像是開玩笑。見袁權看他,他笑道:“你不用這么看著我,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將他當弟弟看,將來得了天下,還要封他為王。”
袁權靜靜地看著孫策,嘴角微挑,銀牙輕咬。“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準話,你那天究竟醉沒醉?”
孫策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自己為這件事騙過袁權一次,不禁哈哈大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信你才叫見了鬼。”袁權哭笑不得,心里卻甜滋滋的,眉宇間的愁云不翼而飛。“既然有王可做,還帶什么兵,他也沒那本事,就讓他做點輕閑的事吧。”
“你挑一個。”
袁權托著腮想了一會。“政務堂如何?他書讀得還可以,最近跟著姑父他們整理官制,做些雜務,也算是幫了些忙。”
孫策很滿意。只要不涉及到袁衡的正妻之位,袁權還是那個善解人意,顧全大局的大姊姊。“那就讓他跟著姑父歷練幾年,將來外放做個太守。”孫策忽然心中一動。“你在太湖時,是不是常去姑父那兒?”
“當然。姑父離家萬里,德祖又不在身邊……”
孫策抬起手,打斷了袁權,眼角帶笑。“姊姊,我不是說你不該去,只是你那位姑母可是個見過世面的狠角色。她生在袁家,嫁到楊家,那份富貴氣可是與生俱來,天下有幾個人能入她的眼?我看到她都有些不自在,阿楚她們想必也不例外。”
袁權愣了片刻,想起黃月英和馮宛的眼神,如夢初醒。“我疏忽了,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
“這就叫燈下黑。”孫策意味深長地說道。“人都有自己的思維盲點,你我都不例外。”
太湖,大雷山棧橋。
小船緩緩靠岸,搖船的漁夫跳上岸,拽著纜繩,固定好船。在岸邊等候的袁耀毋須吩咐,搶上前去,扶著趙岐的手臂。“趙公小心,太湖霧氣大,地上有些濕滑。”
趙岐上下打量了袁耀兩眼。“你是公路之子?長這么高了?”
“趙公記性真好。小子袁耀,字伯陽,在洛陽時曾面受趙岐教誨。”袁耀面帶微笑,扶著趙岐上了岸。楊彪和黃琬趕了過來,向趙岐躬身施禮。趙岐在岸上站穩,扶著袁耀的手臂,定了定神。九十歲的人了,畢竟不如年輕時,坐了一會兒船就有點暈。
“趙公,一路上風景如何?”黃琬笑瞇瞇地問道。
“且喜且憂。”趙岐嘆了一口氣。在陸康的陪同下,他由秣陵經湖熟、句容、曲阿,一路走一路看,用了七八天時間才到吳縣。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看到的這一切讓他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眼前這一切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盛世前兆,百姓安居樂業,老有所養,幼有所育。擔心的是民心所向,江東之人眼里已經沒有朝廷,或者說他們已經把孫策當成了朝廷。
“幾分喜,幾分憂?”黃琬追問道。
趙岐瞅瞅黃琬。“公琰希望是幾分?”
黃琬大笑,伸手相邀,陪著趙岐向前走,五十多歲的他在趙岐面前像個頑皮的孩子。“趙公用一生心血注《孟子》,踐行孟子之道,你的大作尚未竟稿時我就拜讀過,如今印行天下,更是置諸案頭,朝夕揣摩,竊以為趙公不愧是黨人中堅,所注的每一字都是為我黨人發聲。”
趙岐苦笑。“這么說來,公琰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枉此生了?”
黃琬微微一笑。“趙公,我黨人前仆后繼,死不旋踵,豈是為了自己的一生?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郤,忽然而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太平,這才我感到慶幸的事。”
“公琰覺得太平可期,我卻擔心只是水中之月,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
黃琬回頭看看趙岐。“趙公,我們打個賭吧。”
“賭什么?”
“賭你期頤之前,天下太平。”
趙岐沉默不語,隨著黃琬、楊彪向前走。他們經過長長的棧橋,踏上山坡,在小徑間緩緩而行。吳郡的春天來得早,山上的樹葉已經泛了綠,一朵朵、一叢叢的小花在樹林間綻放,大雷山披上了春裝,陽光普照,溫暖明亮。樹影如煙,在陽光中浮動著淡淡地霧氣,漫步在山道之上,仿佛在畫卷中穿行。
來到楊彪住的小院前,趙岐停住了腳步,轉身遠望。山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幾只漁船點綴其間,遠遠的傳來歡快的漁歌,一片太平景象,讓人心醉神迷,忘卻塵世。
“公琰,你知道天子西征大捷嗎?”
“聽說了。”黃琬淡淡地說道。
趙岐轉過身,看著黃琬,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不忍。“那你還覺得太平可期?”
黃琬點點頭。“天子若為堯舜,能行禪讓之事,自然是最好。若以為涼州羌胡堪用,以暴侵仁,勝負也不過三五年之間的事,何懼之有?趙公別忘了,初平二年,吳侯在南陽一戰殲滅兩萬涼州精銳。”
“以暴侵仁?”趙岐品味著這四個字,看著黃琬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公琰,你是這么想的?”
黃琬轉身,直視趙岐,眼神凜冽起來。“趙公從關中而來,行程四千余里,過四州八郡,見過的百姓成千上萬,誰行仁政,誰行暴政,誰是衣冠華夏,誰是左袵蠻夷,還分不清嗎?趙公,你雖是關中人,卻是飽學儒者,總不會愿意與羌胡為伍,食酪臥氈吧?恕我直言,我是不愿意的。道不同,不相為謀。琬蒙趙公之教,奉孟子之道,對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深以為然,若趙公悔前作,棄民與社稷不顧,一心為君,請容琬告退,免洗耳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