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之上,孫策倚案而坐,目光透過精致的棱窗看向遠處的山巒。案上一只造型古樸的香爐,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氣,一杯清茶,霧汽裊裊,碧綠的茶葉在水中上下沉浮。
四周靜謐,配合著城中將士們操練的呼喝聲,自有一番讓人心醉的寧靜。
樓下軍師處的地板上鋪了地毯,參軍們雖然忙碌,卻沒什么聲音,每個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一切井然有序,不時有人走到樓梯口,將文書交給當值的楊儀,等著孫策審閱。年關將近,事務繁雜,需要孫策立刻決定的卻不多,都被楊儀收下,不來打擾孫策,甚至連身影都不在孫策面前出現。
孫策在考慮大事。
手指在案上輕叩,袁權梨花帶雨的俏臉又浮上腦海,孫策一聲輕嘆。正如鐘繇突然來投,袁權的失態既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人都是自私的,有幾個真的能絕對理性呢,袁權自然也不例外。可袁權在他面前直言有妒心,這還是讓他有些意外。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也說不清楚。
可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這個世道開始不同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有些興奮,興奮過后卻是說不出的惶恐。他不知道這么做的結果會是什么,是創造一個美好的新世界,還是繞了一個圈,又回到原先的軌道上去?是摸著石頭過了河,還是遭受滅頂之災?
歷史不是游戲,自己不是玩家,別人也不是按照設定表演的電腦角色。僅論生存智慧,能完勝他的人比比皆是。如果不是袁權提醒,他甚至沒意識到鐘繇從關中來的時機過于巧合,背后可能另有隱情。
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郭嘉在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祭酒,祭酒。”隨著參軍們恭敬的招呼聲,郭嘉上了樓,“篤……篤……”樓梯輕響,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近,終于在門外站定。
孫策沒有轉身,只是指了指對面的坐榻。他知道郭嘉會來,但郭嘉會說什么,他卻沒什么把握。
郭嘉走到對面,將羽扇放在案上,提起衣擺入座,又將衣服整理好。孫策靜靜地看著郭嘉。郭嘉今天與眾不同,不僅僅是眼圈有些黑,腳步也有些虛浮,神情更是難得的凝重。如果猜得不錯,他昨天夜里一定沒睡好。
這么說,他也不知道鐘繇會來?孫策回想著昨天鐘夫人派人來通報時郭嘉的神情,忽然輕松了些。
“和鐘元常談得太晚了?”孫策勾了勾手指,讓人為郭嘉準備一壺參茶。
“談得很晚。不過……”郭嘉輕撫后腰,一聲輕嘆。“最難消受美人恩,一夜五次,超出我的極限了。”
孫策盯著郭嘉看了一會,終究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郭嘉還是那個郭嘉,再正經也正經不到哪兒去。當然,他這句話也不僅是玩笑,背后別有深意。鐘繇突然出現與他無關,但是與鐘夫人有關。
“都說了些什么?”
“他有兩個擔心:一是王道能不能戰勝霸道?二是大王不信天命,打算用什么收拾人心?”
孫策暗自感慨。果然姜是老的辣,一眼就看到了關鍵所在。王道能不能戰勝霸道?理論上可以,現實中未必,至少沒有看到成功的例子。即使是技術昌明的二十一世紀,也沒看到什么真正的王道,打著民主旗號,干著強盜勾當的倒是比比皆是。至于眼前,王道同樣步履維艱,僅從效率而言,王道遠遠不如霸道。
理論更是個大問題。他要引導讀書人務實求變,就要打破董仲舒以來的皇權天授論。可是打破一個舊理論容易,建立一個新理論卻難。難道說人民民主專政,實行選舉制?別說他不愿意,就算他愿意也不現實,以目前的技術條件和平均素質,誰知道會選出什么結果來。
好吧,我就是不愿意,我就是想過過皇帝癮,醒握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你怎么說?”
“走一步看一步。”郭嘉倒也坦然。“且不說王道能不能戰勝霸道未有定論,就算王道真的不能戰勝霸道,我們也可以事急從權,棄王道而用霸道。相反,霸道只能應急,不能久安,卻是已經證明了的。至于天命,也不用那么著急,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不也是漢興七十年后的事么,何必急在一時。孔子作《春秋》,為漢制法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高祖打天下的時候可沒人提。”
孫策會心而笑。郭嘉畢竟不是儒生,更接近法家門徒,很務實,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再考慮長遠的事。鐘繇也有法家背景,同樣是個務實的人,應該能接受郭嘉的解釋。
“他怎么說?”
“他要思量思量。”
郭嘉說完,聳聳肩,露出一個你懂的表情。孫策會心一笑。這就算達成協議,只差走個程序了。鐘繇既然到了這里,縱有千般疑問,也只能硬著頭皮向前。他隨即問起了另一件事。昨天袁權提及,她請相士朱建平為袁衡相面,朱建平遠遠遠看了他一眼,說他明年有小厄,說得他心中忐忑,一夜沒睡好。
明年是建安五年,他二十六歲,正是歷史上遇刺身亡的年齡,不會是時空管理局要修復BUG吧?如果這只是巧合,那朱建平背后肯可能站著一個人,故意來挑事,絕不僅僅是看個相這么簡單。他必須把這個人揪出來,否則這根刺扎在袁氏姊妹心里,會讓他很難受。
郭嘉倒是聽過朱建平這個名字,當下神情便有些嚴肅。“我派人去找朱建平,詳細問問。這人雖是個相士,卻有幾分真本事。鐘繇、荀攸就請他相過。他說荀攸雖然年輕幾歲,卻要將后事托付給鐘繇,當時我們都不相信,結果沒過多久,荀攸就因謀刺董卓事泄入獄了,險些送了性命。”
孫策這才想起來鐘繇和荀攸關系不是一般的好,不免又多了幾分警惕。對荀攸,他從來不敢掉以輕心。
“大王,新年之后,還是回駐建業吧。”
孫策很驚訝。“有必要嗎?”
郭嘉臉上看不出一點笑意。“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以目前的形勢而言,就算將整個中原丟了,只要大王無恙,江南在手,我們都有機會卷土重來。可若是大王有點意外,那就不好說了。”
孫策啞然失笑,卻見郭嘉說得嚴肅,不免有些尷尬,也收起笑容。“你先找到朱建平,如果他真這么說過,過了年,我們就回建業。”
“喏。”郭嘉起身。“我這就去安排。”
孫策看著郭嘉匆匆出門,心中稍感詫異。他和郭嘉相知這么久,還是第一次看到郭嘉這么緊張。身系天下安危,果然是一點也不好玩。因為一個相士說了一句話就如此緊張,以后還能愉快的玩耍嗎?真要是時空管理局修復BUG,又豈是躲就能躲得掉的。
孫策出了門,扶著欄桿,抬頭看看天空。
沒有隕石,也沒有什么從天而降的劍。
朱建平名聲在外,并不難找,郭嘉的行動也很有效率,兩天之后,朱建平便出現在孫策面前。
朱建平年約四十,中等身材,一身儒衫,相貌普通,只有一雙眼睛比較亮。他盯著孫策看了很久,臉上露出幾分狐疑之色。
“看不清。”
“看不清是什么意思?”郭嘉很不滿,聲音也大了起來。孫策擺擺手,示意他不要急。“你是不是對袁夫人說過,我明年會有小厄?”
“說過。”朱建平坦然承認。“當時離得比較遠,原本不敢斷定,只是說可能。本以為就近能看得明白一些,沒想到還是看不清,反而更模糊了。”
朱建平撫著頜下稀疏的短須,盯著孫策左看右看,神情疑惑。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若有所悟。“大王是不是修習道法?”
“練武習拳算不算?除此之外,我還向華佗學過一套五禽戲,不過沒怎么練,平時還是練拳。”
“易拳?”見孫策不解,朱建平連忙又解釋了一番。百姓口耳相傳,孫策新創一套拳法,是從易理化出,有人稱為太極,也有人稱為易拳,還有人稱為道拳、神拳的,名目不一。
孫策點頭承認。他天天練拳,算是有小成。這套拳法先后經過鄧展、虞翻改編,又和許褚、典韋等人常年印證,已經比較完整了。
朱建平拱手施禮。“易合陰陽,陰陽不測謂之神,的確不是我能看得清的。大王身體康健,神完氣足,應該不會是因為疾病。大王坐鎮中樞,遠離戰場,身邊又有勇士保護,也不太可能是因為受傷。斗膽言之,如果的確有一劫,也應該是天劫。天機縹緲,非我所看破,還請大王見諒。”
“天劫?”孫策笑了一聲,卻笑得有些勉強。這他么可真是越說越神了啦,連天劫都扯出來了。
郭嘉說道:“可有禳解之法?”
朱建平盯著孫策看了又看,沉吟半晌。“既是天劫,只有齋戒可解。縱使是我看錯了,閉關靜養對大王總是好的。修道的事,我不太擅長,大王不防再請活神仙于吉看看。”
朱建平起身告辭。孫策又叫住了他。“王后果真有多子之相?”
“這個我敢保證。就算錯了,也是我相術不精。”
孫策似笑非笑,只是眼神露出幾分凌厲。“這么說,我明年就算有小厄,也不會有性命危險,否則她怎么可能有三女一女?”
朱建平俯身拜倒。“大王面前,不敢妄言。我只能從面相上判斷她當有三子一女,女兒最為尊貴。我也能判斷大王明年當有小厄,會不會危及性命,卻不敢說。至于合不合理,這就不好說了,相法從來不問合不合理,只問驗與不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