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孝,我的確有些意外,但與先帝的布局無關。老實說,我不覺得先帝會用傳國璽布什么局。”荀彧放下茶杯,雙手抱在腹前,淡淡地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實在不想誤導你,以至于影響整個汝潁系的利益。奉孝,你毋須把心思用在我身上。”
“當真不知?”
“不知。”
郭嘉向后靠著憑幾,一手搭著扶手,一手拿著羽扇輕拍大腿,打量著荀彧片刻。“好,我信你。”舉起茶杯,向荀彧示意,喝了一口茶,又道:“我覺得大王說得對,傳國璽實在不是什么吉祥之物,不要也罷。可是玉器還是需要的,你有沒有辦法?”
“這個倒沒什么問題。據我所知,宮里的玉器大多被先帝當作陪嫁,隨長公主東行。那些都是歷代積累的精品,用于大吳開國應該夠了。只是……”荀彧露出無奈的苦笑。“你也知道,長公主下嫁為妾,本就是對朝廷的羞辱,先帝為了長公主的安危,不得不委曲求全,結果大王連長公主的食邑都奪了。現在要用長公主的嫁妝,這是不是有些強人所難?”
郭嘉嘴角微撇,笑而不語。
“奉孝,你疑心我知道些什么,想必是因為長安的情況?”
郭嘉點了點頭。“傳國璽雖不常用,新帝即位時總是需要的。皇長子有先帝遺詔,卻遲遲不能登基即位,恐怕不僅與長安局勢有關,很可能是找不到傳國璽了。傳國璽乃國之重寶,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知道。”
“你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但若是我知道傳國璽的下落,何至于等到現在?”
郭嘉眉梢輕揚,露出標志性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就當我猜錯了。長公主的事,我去向大王進言,算是向你道歉。”
“道歉倒沒什么必要,不過有一點,我倒是想請教奉孝。”
“文若言重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套。”
“大王打算如何解決長安的問題?”
郭嘉沉吟片刻,重新坐正,肅然道:“文若有何高見?”
“軍師處想必已經考慮過武力解決的方案?”
“考慮過了,代價太大,不是最優選擇。”
“那是否考慮過勸降?”
“能勸降嗎?”郭嘉笑道。軍師處當然考慮過勸降的方案,但很快就被否決了。孫策取締了關東所有的封國,所有的劉氏宗室都成了敵人,而他們偏偏是掌握關中實權的人——不少宗室在軍中,掌握著相當數量的武力——要想和他們談判,必然要向他們讓渡利益。
孫策自然不同意。當初決定取締封國的時候,就做好了武力解決的準備,與其讓前朝宗室繼續做諸侯,不如將這些利益封給立功的將士。武力解決是有難度,可難度是暫時的,大不了等幾年。承認了劉氏宗室的利益卻是永久的——至少名義上如此——兩相比較,優劣很清楚。
“就算大漢天命已盡,皇長子不能繼位稱帝,亦不當與布衣同伍。大王對此如何安排?”
郭嘉眨了眨眼睛。“文若的意思呢?”
荀彧盯著郭嘉,眉心微蹙。他比郭嘉大近七歲,此前郭嘉一直視他為兄,如今郭嘉身份尊貴,是吳國棟梁,吳王心腹,他卻是個降臣,兩人的關系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平起平坐。他本人倒是不太在意,為了先帝的身后事,他可以向郭嘉低頭,可是郭嘉如此作派,卻讓他心中忐忑起來。
是郭嘉不愿意幫忙,還是吳王已有安排,郭嘉知道幫不了忙,不接他的話?
見荀彧不語,郭嘉笑道:“文若,你啊,患得患失,勉為其難,反倒不如先帝灑脫。你看他,與吳王只見了數面,聞道而死,心無掛礙,坦然以布衣葬于定陶城外,何嘗有一絲遺憾?你呢,為吳臣大半年了,還是放不下。形勢如此,對皇長子而言,最要緊的不是能不能封王封侯,而是能不能保證性命。如果連血脈都沒有了,還談什么血食?”
“話雖如此,劉氏畢竟是帝胄,既然連袁氏都能封王……”
“我就知道你盯著袁氏。”郭嘉哈哈大笑,拿起羽扇指指荀彧。“宮里盯著皇后之位,宮外袁耀的王位,可是你怎么不想想,大王為何如此善待袁氏。”他輕笑了兩聲。“你若是不清楚,不妨去問問辛佐治,他當初送袁耀回來的時候,袁夫人是怎么做的。文若,恕我直言,在這一點上,你不如袁夫人。”
荀彧有些尷尬。
“文若,大王是不是明主,天下形勢如何,你應該很清楚。大智若愚,與其精心算計,步步為營,不如坦誠以待。就算你一時得逞,又能如何,韓信、彭越的結果是你所期望的嗎?”
荀彧沉吟良久,一聲長嘆。
整體方案確定之后,張纮、虞翻迅速著手擬定具體的條例,并開始相關程序、物資及宮室的準備,吳王即將稱帝的消息不再是秘密,很快就傳了出去,建業城為之沸騰。
大喪剛剛結束,新年將至,從各地趕來的文武聚集建業,互相拜訪,吳王稱帝自然成了最熱門的話題,除了整個天下形勢因此產生的變化后,大家最關心的還是各人的切身利益。這幾年連續征戰,有的立了功,有的受了挫,升遷貶黜是意料之中的事,吳王很可能會趁著這次機會一并調整。
這時候,真能心平氣和的只是極個別人,絕大多數的人都有些患得患失,有的忙著串聯打聽,有的借述職的機會進宮,混個臉熟,探聽風聲,沒機會直接向孫策述職的也要找各種關系請見,夫人外交自然成了必選。孫策固然是煩不勝煩,后宮的袁衡等人也是門庭若市,訪客不斷,就連還沒正式入宮的步練師都成了請托對象。
即使孫策對人性沒有抱太高的期望,還是被這一幕嚇了一跳。前世聽過的那些官場笑話如今一一在他面前上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多些有些黑色幽默。
湯山諸苑,劉和的丹楓苑成了最安靜的地方,也很快成了孫策下意識的去處,很多時候就連晚餐都在丹楓苑,而不是去袁權的稻香苑。袁權這幾天也忙得很,根本沒心思張羅飲食。年關將近,除了托關系的之外,商會的各項事務也到了結賬的時候,關系到一年收成,她不能掉以輕心。
晚飯之后,劉和安排人服侍孫策洗漱,自己卻沒休息。孫策泡了一會兒溫泉,起身回房,見房中被褥整齊,卻沒劉和的影響,知道她還在忙,便信步來到一旁的書房。劉和的書房有一張巨大的畫案,上面鋪著一整張羊毛氈,沾滿了墨跡、顏料,案上到處都是筆墨紙張,劉和帶著越舞等兩個宮女在忙碌,見孫策進來,連忙起身。
“大王稍候,妾馬上就來。”劉和有些不好意思。“還有幾頁書稿要校對,明天就要送到排印,要不然就來不及了。年關將近,印書坊就要歇業放假了。”
“什么書稿啊?”孫策走了過去,很隨意的探頭看了一眼,見一張張紙上畫滿了各種古物,不免有些好奇。劉和擅繪事,尤其是山土,他本以為是山水圖冊之類的,沒想到是古董圖集。
“金石錄。以前宮里收藏的一些古物,大多散失了,我怕以后都沒人記得了,趁現在還有點印象畫出來。”劉和有些怯怯地說道:“大王,這些前朝遺物,會不會不吉利?”
孫策哭笑不得,這傻公主的腦子里除了畫畫,就沒其他事了。書稿都快完成了,她才想起來是不是吉利?“史書上記載了那么多災異、戰亂,豈不是也不吉利?”
劉和眼神閃爍,一時反應不過來。孫策也沒再說什么,在案前坐下,隨手拿起幾頁書稿閑看。前幾頁是畫得比較簡略的鐘鼎等青銅器,他也不懂,后來看到兩頁玉器,本來也沒在意,后來覺得這幾件玉器畫得很精細,不免有些奇怪,劉和有這么好的記憶力?他便隨口問了一下。
劉和笑了。“這些玉器沒丟,都在宮里藏著呢,妾是對著畫的,自然精細些。”
孫策也知道劉和的嫁妝里有不少玉器,但他沒細問過。既然是劉和的嫁妝,那就是劉和的私人財產,他不想過問。他又翻了一會,發現一個問題:劉和身邊的玉器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大小小怕是有上百件。如果考慮到洛陽皇宮先被袁氏兄弟搶過,又被董卓搶過,后來西遷長安又遺失了不少,那劉和身邊的玉器就顯得太多了。
“你身邊究竟有多少玉器?”
“出長安時,一共是五百七十三件,后來送了一些出去,現在還有五百一十二件。”
孫策大吃一驚。“這么多?你是將長安宮里的玉器都帶來了嗎?”
劉和神色一黯。“即使不是全部,精品應該都在。先帝說,這是他送給我的最后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