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真沒辦法,良臣也知道他沒辦法。
你讓李公公往縣里打聲招呼,縣里多半要賣面子。
可你讓一洗馬圈的往縣里招呼一聲,說別征我家的地啊,估摸良臣能被衙役們叉著打出來,他老魏家也成為縣里的笑柄。
二叔有些羞愧,二十年沒有見面的兄長派自己的親侄子進京尋他,他卻不能幫家里解決任何問題。
饒是他臉皮夠厚,這刻,也是無比的自責,不斷的哀聲嘆氣。
良臣見了,也頗是不好受。
從二叔現在的境況推斷,這二十年,他在宮里肯定過得很苦。
“李頭,難得你侄子來,是不是到場里說話?”陳默見這叔侄倆就這么干站著,便提醒了一句。
“噢,對!”
二叔被這么一提醒,才想起侄子大老遠來一趟,總不能連他住在哪都不知道吧。
“良臣,來,跟叔來!”
二叔一把搶過良臣的包袱,然后既愧疚又高興的拉著他往馬場里去。
良臣沒有拒絕,因為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二叔的住處恐怕也將是他的臨時住處了。他身上可是分文也沒有,回家的盤纏都沒下落呢,現在也只能指著二叔了。
要是二叔在宮里的話,良臣是不可能進去的,好在這積水潭只是御馬監的一處馬場,管的不像宮里那么嚴。
馬場里的小太監們要是有什么親戚來了,都可以偷偷的領進去,只要晚上出來就行,管事的對此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陳默很知趣的沒有問二叔,為何他侄子姓魏,他卻姓李的問題。
路上,不少馬場的小太監們看到二叔拉著一個少年興沖沖的回來,都很好奇,不少人笑問二叔是不是在宮外撿回個兒子。
“不是兒子,卻比兒子還親呢,這是我家侄子,親侄呢!特意從家鄉過來看我的!”
二叔逢人便說,良臣在邊上聽得心里暖乎乎。不管這二叔當年在家是多么的混,總是他親二叔。
良臣注意到,二叔每和人說他時,總會強調他是特意從家鄉過來看他,這句聽著尋常的話語,卻透著太多的內容。
這當中,更多的是親情的缺失。
整整二十年,二叔沒有和家里聯絡過,家里也沒找過他,可想而知,他這二十年是有多么的失落。
積水潭這處馬場里養了百十來匹馬,都是勇士營的蒙古馬,不過只在夏天放在此處,秋天一到就會移到有草場的南海子。
二叔的住處就在馬場東南邊的馬圈邊,他的差事就是洗馬圈。和二叔一起在此洗馬圈的有十多個太監,都是火者身份,陳默也是其中之一。
這些人要么是和二叔一樣,年紀大不識字,沒前途,被趕到這里干苦活;要么就是在宮里得罪了人,被發落過來。
前者,幾乎注定一輩子就在馬場了,后者,卻還有點機會改變命運。
比如這陳默,就是內書堂教出來的,學成之后在司設監當長隨,本來前途一片光明,可惜卻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一下就給打到這冷角落來。
三間聯在一塊的屋子就是二叔他們的住處,里面并沒有床,而是在地上鋪的幾層干草,墊上席子。看著,就是打地鋪。
二叔這間屋子住了五個人,良臣隨他進去后,就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怪味。不是馬糞味,而是說不出來的怪味,隱隱好像尿騷味。
這味道實在是有些嗆鼻,良臣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二叔沒瞅見,只顧著興高采烈的騰地讓良臣坐。
陳默在邊上見著了,卻沒有說話,心里也有一痛的感覺。因為這味道正是他們這些凈身之人永遠脫不去的噩夢。
和正常人比起來,凈了身的太監尿起來總不干凈,久而久之,這人身上自然會有味道。
要是有職司的還好,有條件天天洗沐,再在身上放個香囊,這味道就聞不出來。
沒職司的,尤其像二叔他們這種小火者,哪有那條件。夏天還好,海子里沖一沖,冬天,誰個敢用冷水洗?
都是熬上十天半月,才有機會洗一次熱水澡,因而良臣現在覺得味道重,他若是冬天來的話,恐怕就覺現在根本沒味道了。
侄子難得來,二叔肯定要招待。他歡天喜地的叫來一個小火者,摸出一顆銀豆子,讓他去場子外買點飯菜回來。
二叔是這十幾個火者的頭,因為他不但是年紀最大的,且還是身材最高大的,并且還有一身好馬術,力氣也不小,故而其他人便奉了他做頭。上面管事的有什么事也都是找二叔。
“良臣,你不知道,二叔在這里專門替皇爺養馬,這可是個好差事!…弼馬溫知道不?就是西游記里那個孫猴子,那么大本事的一個孫猴子都做這活計,你說二叔這差事好不好?”
二叔一臉驕傲的跟侄子說他的差事,良臣明知他在吹牛,卻不敢點破,點頭裝作一臉佩服的樣子。
說了些自己的事后,二叔問起兄長和家里的事,良臣撿些重要的說了,并且告訴二叔,他上面還有個哥哥和姐姐。
“我這大哥真是好福氣,將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替他送終呢。”
二叔替大哥高興了一會,突然神情黯淡下來,良臣猜測他可能是想自己的女兒了,便將大姐魏春花的近況告訴了他。
“大姐在楊家過得蠻好的,生了一個兒子,二叔你都當外公了呢。”良臣沒敢告訴二叔大姐在楊家的真實情形,怕他傷心。
“春花過得好,就好,就好…”
二叔面有痛苦之色,當年他狠心將女兒賣給楊家,現在想來,都后悔得很。
這些年,他沒少扇自己大耳光子,現在聽侄兒說,女兒都有兒子了,日子過得也不錯,他這當爹的多少也有些安慰。
叔侄倆就這么說著家里的事,沒多久,那小太監就將飯菜買了來。二叔擺了碗筷,又從角落里取出一瓶自己上次喝剩下的酒,給良臣倒了一碗,剩下的自己倒了一碗。
吃完飯后,二叔又拉著良臣在馬場里到處逛,沿積水潭走了一圈。臨近傍晚時,二叔又帶著良臣回了屋,然后在被子下面翻了一些錢出來,大概十幾枚銅板。
許是覺得太少,二叔又將墻角的箱子打開,翻來翻去,總算又找到一顆銀豆子和幾枚銅板。
錢不太多,二叔有些不好意思的遞給良臣,對他道:“白天場子里可以進人,晚上卻不讓住。二叔上頭還有人管著,不好讓你留下來,再說這里也不干凈,你住了不舒服。這些錢你拿去找家客棧先住下,家里地的事,我明兒想辦法托人問問劉公公能不能幫咱的忙。”
良臣當然不能讓二叔為難,而且二叔說明天會找什么劉公公幫忙,便點頭答應下來,和二叔約定明天下午的時候過來。
二叔一直將良臣送到了場子外,非要良臣先走,等見不著侄兒的身影了,這才依依不舍的回了頭。
他很高興,大哥沒有忘記他,家里沒有忘記他。
拿著二叔給的錢,良臣本是想去找間便宜的客棧,但走到了一間客棧外,卻突然鬼使神差的又掉頭走了。
他不再去找客棧,而是奔北安門那邊去。
客印月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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