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府上下聽了魏公公這話,自是驚的合不攏嘴。
朝廷的公文…有現寫的?
藐視律法,藐視朝廷,這魏閹狂妄至極,簡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鎮江府一幫人驚住了,曹文耀和伍福銘、王大力、許大有等一幫皇軍將領也同樣吃驚啊。
公公他…要擅寫公文?
這能行?
行,肯定行!
別人不行,公公肯定行。
他對此百分百的肯定以及一萬個確定,這事絕對可以操作!
為什么咧,因為公公就是朝廷啊!
“來人啊,取筆墨來。”
公公說寫就寫,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鎮江府那幫如見了鬼似的眼神讓他十分的不屑。
這種事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紅頭文件而矣,又不是圣旨,依公公今時今日的地位,圣旨不敢隨便給人家弄一道,區區一道公文又有什么不敢弄的。
太監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比別人少了一塊,也不是什么冰冷的面容,陰暗的心理,而是敢想敢做。
歷史上成功的大太監,哪一個不是具備了敢想敢做這一基本條件呢。
墨守成規的那些,永遠也不會青史留名。
只有做出驚天動地的事跡來,世人才會深深的把你記住!
公公拿起煙槍,吸了一口,在嘴里過濾了一下后,淡淡的吐了出去。
小田已將墨磨開,公公拿起毛筆,不緊不慢的當著一眾愕然的眼神揮毫潑墨,抖上三竿,一道新鮮的朝廷公文就出爐了。
這道公文只有一句話——“準皇家海軍及武驤右衛后軍旗營就地籌餉。”
落款是三方大印,一印為內官監丞印,一印為提督皇家海軍內臣印,一印為提督海事太監印。
三道大印,紅的鮮明,紅的耀眼。
內中,只第一方印為真,后兩方都是公公在京里時叫陳默專門找行家私刻的。
制假這一行業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一門絕活,歷久而不衰,哪怕時代再進步,這個行業也永遠是與時俱進的,也是永遠存在的。
畢竟,不管古今,學歷和職務永遠決定一個人能走多遠。
公公是一個渴望學習,渴望進步,渴望改變的優秀青年,這注定,他和這個行業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
斬不斷剪還斷那種。
要說京師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去年左光斗這個巡城御史在京里大抓假官假太監,查抄了不少制假窩點,不少大師級的能手都叫請到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大牢中休養,可手藝人是抓之不盡的!
只要這個世上永遠不缺渴望進步的優秀青年,那么這個行業就永遠會散發朝氣!
宋矮子宋獻策就是這個行業的翹楚,這是一個從制假販子和地理先生邁向人生高潮的奇跡人物。
公公很欣賞這個人物,雖然他那一箱子假官憑和假證件不是出自宋大師之手,但也做到了優中選優。
至少,魏公公敢肯定,眼面前這幫鎮江市政府的工作人員們就看不出他的大印是真是假。
因為,隔行如隔山啊。
印,如同后世的黑金銀行卡,如同奔馳寶馬的車標,是時代精英的標配。
印越多,說明這個人的逼格就越高。
做官的人,都喜歡印。
公公是個俗人,他也不例外,所以,在他的壓箱底里,還躺著幾十方大印。名目五花八門,內廷監督機制、軍統中統保密局、唐宋遺產凍結委員會解封專印等等是一個不落。
一句話,公公的每一方大印,都承載著一段歷史。
印,也是公公的排面!
排面越多,排面越大,越能襯托公公的不俗。
辭舊迎新,眼看著萬歷三十九年即將過去,回首過去的一年,公公的事業顯然是在飛速騰飛的!
這一年,公公擁有了38大枚,同比增長百分之二百一十七點四,忽略報廢率,公公個人職務已上一個新的臺階!
當然,公公登峰造極的美貌也同比增長零點零四,在內廷大珰顏值排行榜中依舊居于榜首位置,身材正在從婀娜多姿的曲線變成弧線,持久時間也從第一次的一個時辰降到了零點八個時辰。
這,就是為官一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三方大印加身,注定這道公文是不平凡的!
公公滿意的摸了摸自己有點突起的小肚子,示意小田將公文拿于那鎮江府看。
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公公是愿意滿足的。
上百道眼睛凝視著那道公文,眼神中所透露的復雜情感,言語是無法形容的。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就是我操膽好大…
知府大人佩服魏閹的膽好大,然后明確表示不認可。
“此非朝廷公文,本府萬不能受!”
知府大人義憤填膺。
張師爺和余廳長也是百感交集:你魏公公就是造假,也別當著這么多人面啊!
這種現寫的東西,別說知府大人不能認,咱們也不能認啊!
魏公公覺得自己沒法和老鄉愉悅的交流問題了,你要公文,咱家給你,你卻不承認,這算什么?!
你當咱家是在和你商量么!
“鎮江府的意思是說咱內廷不是朝廷嗎?”魏公公的臉色變得陰暗,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公公這是要發飆了。
“本府不是這個意思…”
知府大人怔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不知如何回魏閹這句話。
何謂朝廷?
自古以來,朝廷就是朝堂,無關內寺。可本朝雖內閣六部稱朝堂,但內廷同樣有二十四衙門,管事太監俱有品級,更有批紅之權,因而時人皆稱內外廷。于權力而言,時而外朝重,時而內廷重。不說京師,就說這江南之地,名義上的最高衙門也是南都的內守備廳,而不是外守備廳。
故而,知府大人必須正視的一個事實就是,內廷也是朝廷!
如果他不承認內廷也是朝廷,就是公然否認南都內守備廳的合法性,否認京師內廷二十四衙門的合法性,否則司禮批紅的理事特權,如此一來,內閣的合法性也存在問題。
沒有批紅,何來票擬呢?
對這個問題感到困惑迷茫的不止他鎮江府一人,一同出城來的鎮江衙門上下,俱感為難。
曹文耀和王大力他們則是為之一振,同時自嘲自個到底是個粗人,眼界永遠沒有公公看的那么深,那么遠。
內廷,怎么不是朝廷了!
內廷不是朝廷,他們這些歸內廷提調的皇軍算什么?
事涉根本利益,皇軍眾將領不須眼神交流,就統一意見——誓死保衛內廷!
魏公公嘴角輕咧,冷冷看著不知如何回話的鎮江府。他就是這么理直氣壯,內廷是朝廷,外朝也是朝廷,內外一體,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不是兩個中央,而是一個中央,直屬于大明皇帝陛下的一個中央政府!
這鎮江府上下,哪個敢說內廷不是朝廷,他魏公公分分鐘定他個目無中央的罪名!
“可這也非內廷公文。”
知府大人轉進的快,知道沒法否認內廷的合法性,于是他據理力爭,因為他手中這份明明就是你魏太監剛剛寫出來的東西,怎么能冠冕堂皇稱為朝廷公文呢。
“陛下委我重任,予我提督之權,上可直達禁中,下可督海軍親軍,可聯絡中外,可巡視地方,咱以欽差身份秉辦皇差,所書公文鎮江府為何還要存疑,莫非鎮江府這是有意刁難咱家么!”
魏公公揚手輕抬,左右虎狼立時會意,長幡高高舉起,齊吼:“入城,入城!”
此波聲浪剛止,遠處數千將士又齊呼。
一聲勝過一聲,一聲賽過一聲,只把這出城的一干鎮江府中人嚇的面色陡變,也叫城頭上緊張觀望的士紳富戶們人人寒噤。
知府大人面色鐵青,知這魏閹是公然恃強威脅于他,可攝于這虎狼之勢,不敢指責。
余廳長見這樣下去可不得了,萬一真談崩了,倒霉的可是城中百姓,不由上前一步,低聲與知府大人道:“大人,萬萬不能讓這些虎狼入城啊!”
張師爺也怕恩主真來個強項令,令事態徹底惡化,也勸說起來。
“非本府怕了這魏閹,實不愿城中百姓遭殃!”知府大人咬牙切齒,轉身過來時,一臉正氣,“魏公公既要本府籌餉,本府姑念公公所受為皇命,愿開府庫支取供應貴部,然今日之事,本府必上奏本于通政司,由朝廷斷個明白。”
這人都服軟愿意給錢了,就不能痛痛快快的,借著這機會攀點老鄉情誼,和和氣氣的,非要說幾句狠話做什么咧?
公公感到好笑,揮了揮手,面無表情道:“無妨,鎮江府自可上本,朝廷怪罪下來,咱家自當一力承擔。”
“好!”
知府大人憤然拂袖,連招呼也不打返身就走。魏公公也不攔,知道人家這是回城取錢給他。
余廳長和張師爺等人見狀也趕緊跟著走,魏閹這里虎狼太多,他們多呆一刻都發慌的很。
一眾隨員和幾個士紳也是兩腳抹油趕緊開溜,經了這大半天的嚇,大家伙沒一個好受的。好在事情總算解決了,黃金萬兩多是多了些,可知府衙門也不是拿不出。怕就怕府尊大人攤派啊,那樣的話,城中有頭有臉的都得跟著破財。
這好端端的,你說算個什么事咧!
有頭腦反應快的第一時間就把胡家那幫人恨上了,同樣也把知府大人給恨上了,要不是他們和魏太監硬頂,折了對方的面子,今兒個大伙能這么跟著遭驚受怕么。
王應麟走在人群最前面,今日恥辱真是他為官二十年從未有過,不報此仇,枉自為人!
余學度倒是走的不快也不慢,有意和知府大人落下一段距離,他是想聽聽士紳們怎么看這事。
不想,魏閹那卻有一軍官突然叫了一聲:“余同知且慢!”
“啊?”
余學度愣在那里,不解的看向那軍官。
那軍官笑咪咪的上前,將一本冊子遞到余學度手中,和聲道:“我家公公請同知大人入城之后幫個忙。”
“什么忙?”
余學度一臉糊涂的打開手中的冊子,發現上面都是人名,且全是熟人,竟然都是鎮江城中的士紳富戶。旋即,他意識到魏太監想要叫他幫什么忙了。
果然,那軍官說請他余大人回城之后,將這名冊上的人都通知一遍,命他們集體出城來拜見魏公公。
“公公說了,這些人必須負荊請罪!”軍官特意強調道。
“知府大人已答應公公黃金萬兩之要求,公公何以還要…”余學度沒敢直接說魏太監心也太黑了,前腳勒索鎮江府十萬兩,后腳還想敲詐城中的富戶們。
“公公說了,因果使然。”
軍官笑了笑,不無威脅道:“余大人只要通知到位就可,那幫人來與不來,與大人無關,我家公公自會處置,此事也與鎮江衙門無關。”
對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余學度還能說什么,猶豫了下,微微點頭,知道這事自己根本沒的選擇。
“卻不知魏公公打算要這些人多…多少?”余學度覺得還是先問個清楚,這樣回去也能和那些人透個底。
軍官卻搖了搖頭,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公公只說讓他們來負荊請罪,至于多少,全看各家心意。”
余學度默然,回城的步伐不禁有些沉重。
魏公公這回是留有余地的,不像揚州那般強行攤派,他要鎮江城中這些富戶們自己表示,錢多錢少不要錢,一文都是愛嘛。
想到一個細節問題,公公有些緊張,趕緊問小田:“你跟余學度說明白沒,咱家是要那幫人負金請罪,不是負荊請罪。”
文化水平不高且是倭人出身的小田,對于負金請罪和負荊請罪有什么區別,實在是理解不能。
公公一見他這樣,頓知壞了,這倭呆子沒給說明白啊!
負金請罪,不是負荊請罪啊!
好在,鎮江城中那幫富戶的文化水平較高,他們很快就得出了一致結果。
“什么負荊請罪?照我看,明明是叫我們負金請罪!”
聽了胡仕海這話,余學度苦笑一聲,這胡家可是鎮江的首富,不過鎮江這次的劫難也跟他家脫不了關系。
“事已如此,還有什么好說,各家且說說如何是好吧。”
余學度想請這幫富戶們自己商量一下該出多少血好,可一幫人你說一句,我說一句,亂七八糟的,哪有什么結果。
余學度聽的煩了,索性一拍屁股走了,反正魏太監點名要見的是你們,不是他。
同知大人這一走,富戶們也傻眼了,可相互間也商量不出什么,最后各自帶著心思回家。
距離魏太監要他們“負金請罪”的時間不剩一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