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東城角的錦秀河離觀象臺不遠,那里洼然一水,東西是堤岸,岸上廣種高槐垂柳。水面上蘆荻叢生,下有魚上有鳥,碧水澄清,塵埃罕至。南北則是達官貴人的園林,有樹有水有亭有廊,曲徑通幽,是京中有名的賞景勝地。
東宮傳諭出后,便有幾名儒衫文人到了這錦秀河邊。這幾儒衫文人都非尋常人,皆是朝廷官員,當中便有戶部福建司主事楊嗣昌。
楊嗣昌乃是湖廣武陵人,此人少年得志,萬歷三十四年18歲便中舉人,四年后也就是22歲時一舉進士及第,歷任杭州府學教授、南京國子監博士,年后吏部一紙調令改任戶部福建司主事,從而從地方一入為京官行列。
雖只是小小主事,但他尚不到30歲,前程可謂似錦。
楊嗣昌來這錦秀河邊,乃是應了好友、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洪承疇之約。
那洪承疇是福建南安人,此人也是年輕才俊,前年萬歷四十三年時,23歲的洪承疇走省參加鄉試,為乙卯科中式第十九名舉人。
去年赴京會試,連捷登科,為丙辰科殿試二甲第十四名,賜進士出身,授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
楊嗣昌和洪承疇本并不相識,但二人所住皆在西條胡同,每日上值下值均能遇見,再加上年歲相仿,久而久之便成了好友,但要是無事,總要尋處小酒所飲上二杯。
好友相邀,楊嗣昌自是不會推辭,雇了車馬便直往錦秀河而去。到了地方,便見洪承疇與幾人立在一處亭中翹首以盼。
遠遠見到楊嗣昌的車馬,洪承疇當即從亭中迎了出來,爽朗的笑聲飄然而至:“文弱兄,怎的這么慢來,叫我們好等。”
“好你個亨九,不早點派人通知我,現在卻來嫌我來遲。”
楊嗣昌笑著從馬車中跳下,施了一禮后,目光落在洪承疇身后那幾人身上,其中一人叫他一驚,不是同年殿試探花錢謙益又是誰?另外三個面孔都生,他不曾識得。
洪承疇笑著說道:“探花郎自是不必我再介紹了吧?”
楊嗣昌哈哈一笑,上前向錢謙益行禮。錢謙益點了點頭,含笑回禮。
洪承疇又指著眾人之中胡子最長,也是年紀最大那人道:“這位是翰林院的庶吉士繆昌期大人!”
“原來是西溪繆當時,久仰久仰!”
楊嗣昌忙作輯施禮,心中動念,因為這繆昌期乃是前任首輔、東林魁首葉向高的學生,在東林黨中份量很足。
“文弱卻不文弱,看著能文能武,佩服佩服!”繆昌期也笑著還了禮,此言不假,楊嗣昌雖是戶部主事,但其面相堅毅,很有將相之風。
洪承疇又為楊嗣昌介紹另三人,分別是工部主事鄒之麟,光祿寺寺丞李炳恭,刑科給事中毛士龍。
鄒之麟來頭也不小,此人是萬歷三十四年南京鄉試解元,和楊嗣昌同是萬歷三十八年登進士,屬同年,其現為工部主事。
不過雖是同年,鄒之麟和楊嗣昌關系卻不緊密,兩者也沒什么交結,倒是和同年的探花郎錢謙益關系十分好。
李炳恭是萬歷三十四年進士,毛士龍則和洪承疇一樣,是萬歷四十四年的進士。
其中,李炳恭是洪承疇的朋友,毛士龍是洪承疇的同僚,而那繆昌期則是毛士龍和李炳恭的朋友。錢謙益和鄒之麟又是繆昌期的朋友。
他們能聚在此處,倒是應了呼朋喚友一說。
眾人與楊嗣昌并無交往,僅知他現任戶部主事,因此對他也談不上太多了解,看在洪承疇的面上對他客氣而已。
尤其是那錢謙益自恃是同年探花,任翰林院編修,將來乃是閣臣人選,故而對于只是小小主事的楊嗣昌并不熱情,哪怕對方的父親是兵部右侍郎楊鶴。
楊嗣昌也是極有城府之人,視若不見,與眾人一一客套,爾后不動聲色的看了眼洪承疇,不明白他為何約了這些人在此。
這會天氣雖然悶熱,但錦秀河邊真乃清涼好地方,洪承疇也不急著為楊嗣昌說明,只笑著拉過他的手,招呼眾人沿河邊散步。
眾人也不反對,當下幾人便在這錦秀河邊沿堤散步,一路上,洪承疇不時尋些趣事來說,幾人相談倒也融洽。
楊嗣昌因與眾人生份,也不知眾人底細,故而并不多話,只偶爾笑著附和兩句。
行至一處林木明秀的堤岸時,望著遠處那水景夜色,鄒之麟突然有些憤恨的對繆昌期道:“吏部原是要我調我為文選司,不想又有風聲說人選是那張鳳翔,倘真如此,便未免太過欺負人。”
繆昌期心中暗笑,這個鄒之麟實際是浙黨中人,聽說吏部文選司郎中空缺,他便極力走動,備了三份大禮分別送給閣臣方從哲,吏部尚書鄭繼之和齊黨的實權人物亓詩教。
據鄒之麟自己說,方從哲收下了他的禮物,對其請求并無多大異議,畢竟都是一黨同志,文選司員外郎一職空缺,不給本黨同志又給誰?
鄭繼之收下禮物后雖沒有立即表態,但只要齊黨不反對,想來楚黨也不會得罪浙黨和齊黨。
哪曾想昨天吏部那邊卻有風聲傳出,說文選司郎中一職多半落在文選司主事張鳳翔頭上,這叫鄒之麟如何甘心,他也不去想自己為何不能如愿,反而立即通過好友、東林黨人錢謙益想搭上繆昌期這條線,看看能否從東林黨這邊借力。實在不行,他鄒之麟改投門面也行,總不能平白叫人欺負了。
繆昌期這邊也是自有算盤,早前汪文言曾預言吏部文選司郎中一職弄不好會激起三黨內訌,現在看來倒有可能成真。
因而若是好生利用這鄒之麟,弄不好真能借力打力,削弱三黨,使之分裂,那樣便好對付得多。
“只是傳聞,未必當真。臣虎兄也不必著急,你我雖非同黨,但臣虎兄的能力卻是有目共睹的,那張鳳翔如何能與你比?”錢謙益在繆昌期的眼神示意下笑著說了句。
繆昌期意味深長道:“等等,莫急,他們真不用你,也是有眼無珠,我黨的大門可是對臣虎兄開著的。”
鄒之麟聽后未吱聲,是不是改投東林這件事,他已經盤算開了。
“你們聽說東宮傳諭,事不關鄭妃了嗎?”一直不大說話的毛士龍突然開口說道。
洪承疇點頭道:“此事鬧得人盡所知,京城之中何人不知?”
繆昌期將視線轉向楊嗣昌:“不知文弱兄對此事有何見地?”
楊嗣昌微一沉吟,說道:“這是朝廷的大事,在下不過區區主事,談不上真見,還是洗耳恭聽幾位的吧。”
聽他這般說,繆昌期面露不豫之色,淡淡道:“楊大人謙虛了。”
洪承疇見了,暗自搖了搖頭,對繆昌期的態度頗有不滿。但對方是東林干將,也不好得罪。
今日這聚會所邀之人實際也不是他洪承疇的意思,真要說起來倒是這繆昌期提出來。
從在場眾人來看,繆昌期和錢謙益都是東林黨人,鄒之麟是浙黨中人,而其余諸人卻都無黨。
這便透著古怪了,洪承疇也不知繆昌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依他洪亨九的性子,只和性子相投的楊嗣昌飲上兩杯,賞上一會便足高興了,實是不愿摻和黨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李炳恭故作不知,笑而不語只看著遠處風景。
“彥演賢弟,你是刑部的人,這事你以為呢?”繆昌期又問洪承疇。
洪承疇苦笑一聲,自嘲道:“繆兄就莫問我了,你也知道,在下一向不喜爭執,況這么大的事不是由三法司在定審么,真相如何,又豈是我能擅度的。”
聞言,繆昌期微一皺眉,也不再問,目光轉向身后的毛士龍,道:“毛大人,你是刑科給事中,人犯現在你刑部押著,照你說,那張差到底是瘋子呢,還是背后有人指使呢?”
“這個嘛...”
毛士龍遲疑了一下,卻是說道:“僅從目前兩次會審結果來看,那張差是瘋子這事當是不假,所以其瘋癲所嚷,不應當真...現今唯慮有人恐朝堂不亂,欲借瘋子之口株連無辜,以達不可告人目的,真若掀起大獄來,比黨爭更為可怕。”
此言一出,繆昌期和錢謙益臉色頓時都變得難看,因為據他們了解這毛士龍雖非東林黨人,但其中進士之前可是曾拜過東林書院的,所以嚴格說起來這位毛大人便是東林一脈,但何以言談卻有隱射攻擊東林意思呢。
毛士龍沒有再言,他已經表明了自己態度,倘若繆昌期心里有數便不當再在他面前提這事。
有件事繆昌期不知道,那便是毛士龍雖是去年中的進士,但在此之前他曾在江南海事特區參加過學習班,當時他的組長就是被提督海事太監、江南鎮守中官魏良臣評定為最佳學員的黃尊素。
“要堅持做好官,就一定會被壞官們反對,他們會聯合起來對付你,孤立你,直到將你逼出官場。
那怎么辦?
壞官們反對,這官就不做了?
不能!
你們只有團結起來,擰成一股繩,相互依托,相互幫忙,形成一股力量,一股叫壞官們畏懼的力量,你們才能把這好官安安心心,踏踏實實的做下去!”
毛士龍中進士后一直牢記著當年魏公公在師生大會上所說的那番話。
擰成一股繩才能形成力量,形成叫壞官們畏懼的力量!
這力量,便是學習班成員心照不宣的共識——魏黨。
或者說,叫閹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