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休日。
蘇妙前一天就已經對胡氏說要去上貨,拒絕了蘇煙和純娘想要跟隨的要求,一大早便動身出。
不料才走到巷口,頎長的人從背靠著的磚墻上直起身,看著她。
“你在這里做什么?”她詫然詢問。
“我也要去。”回味平聲回答。
“我為什么要帶你去?”他的語氣太理所當然,讓她有點無語。
回味壓根不理睬她的話,轉身,向車站走去。
長樂鎮白石橋兩頭的街上是長樂鎮的車站,停了不少騾車驢車供人出行,小號的包車要貴一些,除此之外還有可以幾個人合租的大車相對較便宜。蘇妙這一次卻選了一輛小騾車包下,騾車即刻出,吱吱嘎嘎向豐州城駛去。
一路上蘇妙一直沒有說話,回味坐在她對面時不時掃她一眼,她今日的打扮與平常完全不同,因為在廚房工,她素來粗布衣裙不施粉黛,定休日也因為太疲憊了更不愿意打扮,這樣的她今天卻以一件月白色繡天藍與草綠相間蘭花的交領窄袖綢衣搭配一條象牙白淺銀暗紋六幅裙,腰系淡綠色細絲絳,烏黑的長高高挽起,簪了兩朵素淡的珠花,她這是把她的壓箱底翻出來了,不僅如此,今天的她竟然還勻了淡妝,還拿了一把絹扇……如此花枝招展,她到底想去見誰?
騾車晃晃悠悠午后才進城,此時已經過了午餐高峰期,騾車穩穩當當地停在凌源街街口,蘇妙下了車。回味跟下來,雙足才落地。他一眼就看到凌源街上那座氣派的二層酒樓,一怔,不由得望向蘇妙,蘇妙正目不轉睛地遙遙望著品鮮樓那塊烏木燙金的招牌。
雖然有記憶,嚴格來講這卻是蘇妙第一次來到品鮮樓,如此精細的建筑想必傾盡了蘇東的畢生心血,那個有著非常了不起天賦的人。對自己的工全身心投入并熱愛的人。他只是一個父親早逝靠母親拉拔大連認字都要靠自學的可憐兒,這樣的人卻用自己短暫的一生在直隸州里建立了這樣一座聲名遠播的酒樓,付出的心血與辛酸可想而知。他的奮斗史不得不讓人佩服,這樣的父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蘇妙立在遠處望了一會兒,邁開步子。向品鮮樓走去。
仿佛蘇東在世時最輝煌的時候,如今的品鮮樓外依舊車水馬龍。食客絡繹不絕,熱鬧得似什么都沒生過酒樓還是原來的主人一樣,這樣的場面對蘇妙來說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物是人非。
回味立在品鮮樓前。當抬頭望向上面懸掛著的牌匾時,愣住了,不由開口道:
“這酒樓的招牌竟出自佳陽郡主之手?!”
蘇妙微怔。看著他:“佳陽郡主?”
回味望向她,墨眸閃了閃。頓了一頓,回答:“佳陽郡主喜歡美食也喜歡掘能做出美食的人,每三年一次的廚王爭霸賽就是她提議舉辦的。”
蘇妙愣了愣,道:“我爹以前的確參加過廚王爭霸賽,他說這個招牌是一個大人物賞給他的,那個大人物就是佳陽郡主嗎?”說著,抬頭望向頭頂的招牌,望了一會兒,卻沒再說什么,邁開步子向品鮮樓內走去。
回味仍舊望著品鮮樓的匾額,一雙唇微微繃起,頓了頓,才邁開步子跟上她。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大堂,伙計熱情滿滿地迎上來,響亮地招呼道:
“二位客官里邊請,我們一樓有散座二樓有雅座還有包間,兩位想坐哪兒……”
蘇妙平靜無瀾地望著他。
那伙計在看清她的相貌時眼眸驟然一縮,額角似開始滲出汗珠,望著她,手足不知該放在何處,結結巴巴地喚了聲:
“二、二姑娘……”
“好久不見了,阿陽你能繼續在品鮮樓做工,沒有斷了生計,真是太好了呢。”蘇妙微微一笑,淡聲說。
“二、二姑娘……”阿陽過去是品鮮樓的伙計頭兒,相當于領班,蘇東對他很器重,雖然他沒做什么壞事,但在面對蘇妙時他還是會有種莫名的心虛感,一時不知該怎么搭腔。
蘇妙已經在一樓一處臨窗的空位上坐下,回味一言不地走過去坐在她對面。阿陽跟過去,很顯然二姑娘今天是來當客人的,他卻不知該怎么招呼。
蘇妙在熱鬧的大堂里掃了一遍,抿嘴微笑道:“生意不錯,已經過了午飯時間還有這么多客人。”
阿陽訕訕地賠笑兩聲,也不知該答什么,索性閉上嘴。
蘇妙望著掛在墻上的菜牌,歪頭想了想,含笑道:
“就醬汁煎魚、荔枝肉、菊花鱸魚球和魚籽豆腐煲吧。”
總算點菜了,阿陽在心里松了一口氣,笑得比往日更加虛夸,連連點頭記下了,轉身才要去吩咐,蘇妙忽然對他輕緩地笑道:
“對了,聽說大師兄做了這里的廚長,師兄妹一場,那四道菜就請他親自做吧,他的前師妹我可是特地大老遠地跑來就想品嘗他做的菜呢。”
阿陽望著她純澈溫潤的笑顏,卻只覺得一股冷意爬上脊背,整個人都毛骨悚然起來,這不是印象中的二姑娘,印象中的二姑娘性格古怪沉默寡言,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笑,然而這樣的笑卻比從前怪誕的二姑娘不笑的時候更讓人寒。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阿陽越燦爛地賠著笑臉,一疊聲答應,轉身受驚耗子似的逃了。這種事他管不了,還是如實上報讓周廚長自己想轍去吧。
蘇妙見阿陽有些慌張地逃開了,也不在意,淡然地單手托腮,順著窗戶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凌源街街道,不一語。
回味坐在對面望著她,也沒有說話。
品鮮樓后廚。
細致齊全的布局、人數眾多的幫廚、干凈整潔的地面、有條不紊的工狀態是大酒樓后廚的象征。
廚長的區域范圍,一個十歲、膚色黝黑、身材魁梧、相貌周正、整潔干練的青年正在熱火朝天地烹制醬香濃郁的鯉魚,熊熊燃燒的柴火洶涌而來的油煙讓他滿頭是汗。他一面嫻熟地顛著手中炒鍋一面脾氣粗暴地大聲命令:
“阿奇,姜絲姜絲,快拿來!木子,準備全魚席!阿中,你那蝦還沒剝好嗎,這么久,你是豬啊!”
響亮而緊繃的應答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與炎熱火爆的緊張畫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在廚房入口處旁邊一把花梨木扶手椅上的青年。這名青年剛及弱冠。面似九天玄月,態如商秋桂花,面若傅粉。唇若涂朱,一雙柳葉眼比起丹鳳眼略寬,外眥角較鈍圓,黑白分明。時常含笑,雖似半含秋水挾了幾分嫵媚。更多的卻是俊朗明亮,暗藏鋒芒。一頭如瀑長就那么懶洋洋地披散在肩頭,骨架寬大卻生得細長,身穿一件領口袖口鑲嵌深色花邊的水粉色直領闊袖對襟錦袍。或許是廚房太熱了,里衣沒有系,腰帶也沒有束好。就那么隨意地敞著,露出一大片白皙卻意外很精壯的胸膛。立在他身后的是一名總管模樣的人物。站在他身后一動也不動,目不斜視,挺得筆直,恍若木雕泥塑一般。
一個伙計進來大聲報菜名,廚房內又一次出現騷動,幫廚學徒手忙腳亂地動起來。粉衫青年手肘支在扶手上,用彎起的無名指和小指托腮,其余三根手指懶洋洋地貼在臉頰上,歪頭含笑望著眼前忙碌的畫面,頓了頓,對一個忙得焦頭爛額的學徒晃晃手指,用極富磁性的男低音笑著提醒:
“阿中,不是鯉魚是鯽魚,你拿錯了!”
“是、是!”阿中渾身一僵,慌慌張張地轉身,大聲應道。
粉衫青年望著他渾身緊繃手足無措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說:
“你還真不適合在廚房里工!”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阿中戰戰兢兢起來,只見粉衫青年偏過頭,對身后的總管淡聲道:
“佟飛,結了工錢讓他走吧。”
那總管點頭應了一句,阿中只覺得五雷轟頂,兩腿軟,撲通跪下來,哭著哀求道:
“四少,四少,你行行好別趕我走,我家里還有娘和妹妹要養,我妹妹還有病,我不能丟了這份工!四少,求你了,我再也不會弄錯了,你扣我工錢讓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別讓我走!四少,求你了!”
他聲淚俱下地大聲哀求,得到的卻是佟四少輕淡平和的一聲淺笑:
“可是我這里不是慈善堂。”
阿中被佟飛拖了出去,阿中依舊在大聲哭求,希望佟四少能夠看在自己一直勤勤懇懇工的份上寬恕自己,佟四少卻依舊淡淡地笑著,甚至都沒有回頭。
阿中被拉走之后,廚房內又恢復了熱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只是每個人都噤若寒蟬。笑如春風的佟四少是最最心狠的,他不允許犯錯,只要犯了錯,管他資歷多深人品多好一樣會被驅逐出去,偏在他手底下做工他給出的待遇是最豐厚的,有時候甚至豐厚得離譜,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如今正掌管著秦安和江南兩省產業,手握上萬人的衣食住行,讓人又愛又恨。
阿陽火急火燎地從外面沖進來,懶洋洋坐著的佟四少讓他頭皮麻,脾氣火爆的廚長他更不想正面應對,然而此時已經顧不得許多,大聲道:
“七號桌醬汁煎魚、荔枝肉、菊花鱸魚球、魚籽豆腐煲!那個,廚長,這四道菜是二姑娘點的,二姑娘要你親自做!”
周誠正在緊張忙碌,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皺眉:
“什么二姑娘?哪個二姑娘?”
“就是你師妹,老東家的二姑娘,妙姐兒!”阿陽一張臉皺起,硬著頭皮回答。
咣當!
周誠手里的炒勺磕在鍋上,出響亮的一聲,廚房里許多人都愣了,先前還火熱的場面仿佛一下子冷卻下來,周誠回過頭,瞪圓了一雙眼直直地望著阿陽,厲聲道:
“你說蘇妙來了?怎么可能,她怎么會知道我在這兒?”
阿陽剛搖頭,佟四少卻饒有興致地開口,笑問:
“二姑娘?莫非是蘇家的二姑娘,周誠的未婚妻?”
阿陽見他對著自己說話,訥訥地點頭。
佟四少略感意外地笑起來,還不及說話,周誠先憤怒慌張起來,有點破音地高聲叫喊道:
“你怎么讓她進來了?她哪有銀子來品鮮樓吃飯,你瞎了眼居然放進來一個吃白食的!”
阿陽被他這樣數落心里有些惱火,他和周誠同時進品鮮樓,一直互相客客氣氣的,結果現在周誠才一當上廚長就對眾多老人兒頤指氣使,他自己是為生活所迫,可周誠這小子在他看來根本就是叛徒,心里憋著一股火,他反駁道:
“二姑娘可不像是來吃白食的,她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少爺,看模樣氣度應該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二姑娘說了,師兄妹一場,你的前師妹她可是特地大老遠跑來就想品嘗你做的菜。”
有錢人家的公子?
周誠的臉色陰沉下來,混亂感讓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才想強硬地拒絕,佟四少興味盎然地笑說:
“蘇二姑娘啊,有意思,既然人家大老遠跑來了,幾道菜而已,就做給二姑娘嘗嘗看,我倒想聽聽那位二姑娘嘗過之后想說什么。佟飛,走,咱們去瞧瞧熱鬧!”說罷站起身,不緩不疾地走出廚房。佟飛應了一聲,順從地跟在他身后。
周誠惱火地咬了牙,卻不得不照辦,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既然蘇妙是沖他來的,不哭不鬧反而讓他做菜給她吃,她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蘇妙坐在桌前等了一刻鐘,四道菜才全部上齊,咸鮮濃香的醬汁煎魚,酸甜鮮亮的荔枝肉,艷麗可口的菊花鱸魚球,軟滑鮮美的魚籽豆腐煲,匯聚在一桌,散著誘人的香氣。
“上菜真慢吶。”她含笑對阿陽說。
阿陽語塞,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訕訕地笑。
蘇妙望著面前最為熟悉的色香味俱全的品鮮樓招牌菜,頓了頓,執起筷子,優雅地向菜盤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