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妙摸了摸青腫的嘴角,淡定地對院子里的人道:
“今天多謝寧小官人,也多謝王大哥和幾位兄弟,各位下次什么時候有空到蘇菜館來,所有菜隨便點,我給你們免單,親戚朋友想帶多少帶多少,不限人數,算是謝禮。”
“那個倒好說,你們姐三個還是去上點藥吧,好好的姑娘臉弄成這樣。我那兒有消腫的藥油,那個最管用,老九,去跟你嫂子說拿點藥油來!”王豹眉尖抽著,吩咐道。
寧樂則還在糾結蘇妙今天竟突然叫他“寧小官人”了,以前高興時一直叫他“小樂樂”不高興直接叫“寧樂”,他已經習慣了,這會兒突然叫“寧小官人”,感覺好惡心!
蘇嫻和孫家的事店里的熟客或多或少都知曉,王豹也不例外,孫家欺人太甚,王豹很氣憤,又聽寧樂說要好好教訓教訓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地主,誰都知道縣太爺最溺愛他,王豹心里更有了底,回衙門準備狠狠修理孫家一頓,順便重重地坑一票替蘇妙出氣。
王豹的媳婦王大嫂得到消息親自來了,她是個脾氣爽直之人,一面幫蘇嫻的臉抹藥油一面義憤填膺地大罵孫大郎不是東西。
回味坐在堂屋用浸了冷水的手巾給蘇妙冷敷,又翻出一包治療外傷的藥粉,捏一小撮按在蘇妙唇角的破裂處,蘇妙倒吸了一口氣:
“好痛!”
“誰讓你逞強,一個勁兒往前跑一眨眼就不見了,煙哥兒不中用你至少可以叫我來幫忙。”
蘇煙惱羞成怒:“你干嗎拿我說事,你來長樂鎮多久了竟然還會迷路,這么迷糊的人。我二姐才不會指望你幫忙!”
回味被噎了一下,啞口無言,咬了咬牙:這小子真是一點都不可愛!
寧樂已經因為蘇煙的話哈哈大笑起來:“老子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見著在同一個地方轉圈迷路的!”
回味額角的青筋開始跳,沒注意手上的力道,蘇妙又一次倒吸了口氣,抓過他手里的藥粉道:
“我自己來吧。”又望向只是用冷毛巾敷臉的蘇嬋,“嬋兒。你也擦點藥吧。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用不著。”蘇嬋靠在椅背上,明顯有些脫力,懶洋洋說。頓了頓,忽然道,“經過這一場,也不知道孫大郎會不會罷休。若是天天來找麻煩,還真吃不消。”
蘇妙還沒來得及回答。寧樂已經手一揮,開口道:
“你們放心,我回去就和我爹說,讓他好好教訓教訓那家子人!什么玩意兒。死纏爛打不說還用那種卑鄙無恥的手段,趁只有婦孺在家上門打砸,就是老子也不會干那種缺德事兒!”
寧樂說到做到。關于孫大郎跑來打砸的這件事還真是由寧知縣親自處理的,因為孫家與葛知州有些關系。所以這件私闖民宅的傷人案子最后以私了告終,孫家賠了一筆損失費,并且在寧知縣的嚴厲教訓下孫大郎答應不會再來騷擾蘇家了。蘇妙本身也沒打算經官過堂,孫家已經答應不會再來找茬,又有寧知縣的監督,賠償的數目蘇家還算滿意,于是這件事就塵埃落定了。
據蘇煙說在孫大郎來打砸的那天晚上,蘇嫻在屋子里悄悄地哭了一場,蘇妙聞言也只是讓他不要再提,沒有說別的。
冬天的第一場雪從早晨起便徐徐降落,下午時分已經在地面上積攢了半指節的厚度。
蘇菜館一如往常的熱鬧。
滿富和黑子才從清江上回來,久違地光臨,坐在柜臺前喝著酒啃著豬蹄呀聲嘆氣。
蘇妙最愛看人嘆氣,用餐高峰期已過,輪到她正準備抽空吃午飯,見滿富和黑子一臉愁容,雙手捧著回味做的餡餅高高興興地跑出廚房,站在他們兩個面前問:
“滿富哥黑子哥,你們怎么了,一直在嘆氣,在江上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嗎?說給我聽聽。”
回味看她屁顛屁顛地跑出去搭話,表情很關切,可那雙眼里閃爍著的神情分明是“你們有什么煩惱的事,說出來讓我聽聽熱鬧”,無語地嘆了口氣,關上小窗戶,懶得再管她。
滿富和黑子見問,又嘆了口氣,好像經歷了滄桑一般沒精打采。
蘇妙狐疑地歪了歪頭:“到底怎么了嘛!”好像是很嚴重的事啊!
黑子將腦袋枕在柜臺上,一臉沮喪地道:“好不容易大豐收了一回,回來時卻被七星幫截住,真是倒八輩子霉!付了一大筆贖金才能活著回來,這一趟不僅白去了,還損失了不少,再這樣下去,簡直沒法活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小子少說點刺心的話會死!”滿富沒好氣地說。
“七星幫?那是什么?”蘇妙狐疑地問。
“清江上的水匪。”粗獷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蘇妙望過去才現王豹不知何時已經坐在柜臺前。
“王大哥,你什么時候來的?嚇我一跳!”
“早來了!再上兩個豬蹄!”
“小味味,兩個豬蹄!”蘇妙扭頭沖后廚喊一聲。
回味沒好氣地應了,命同貴上豬蹄。每次她都吩咐他,他又不是打雜的,他也有工在做好不好。
“清江上還有水匪?”蘇妙問。
“哪個江上沒有水匪。清江的水匪已經好些年了,漁船貨船全劫,沒有贖金就整個船全殺,所以在清江上走的船都會額外帶一筆贖金,萬一碰見七星幫,也好交錢保命。”滿富道。
聽起來有點可怕,蘇妙想了想,問:
“官府不去清剿嗎?”
“剿過兩次,沒啥大用,清江歸廣平府和豐州共同管轄,雖然港口在長樂鎮,長樂鎮卻沒有權限。你們也真倒霉。七星幫幾年才在這邊水域活動一次,卻被你們給碰上了。”王豹說。
滿富和黑子聽了,越覺得自己倒霉,萬分窩氣,憤憤不平地嘆了口氣。
“清江上還有水匪啊,老子怎么從沒聽說?”又一個熟悉的嗓音自不遠處響起,蘇妙循聲望去。竟是身穿深紅染玄色暗花交領寬袖直裰頭戴書生巾的寧樂。
“小樂樂?你什么時候來的。嚇我一跳!”
“老子早坐這兒了,這么的大人你都看不見,你眼瞎啊!”
說話還是這么的讓人想抽他。雖然蘇妙已經習慣了:
“這個時辰過來,也就是說,你又逃課了。”
“少啰嗦,一碗雜燴菜兩個烤豬蹄。今兒老子高興,腌酸菜老子就要一碟吧!”
這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
蘇妙無奈地應了一聲。扭頭沖著廚房又喊回味,連珠炮似的吩咐完,沖杯果茶放在寧樂面前。
滿富和黑子悶酒喝得差不多,錢已經交出去。再苦惱也無濟于事,兩人重新打起精神,搖搖晃晃站起來。勾結搭背地回家去,不料才走到門口。一個人迎面踏進來,身后跟著一個穿著玄青色凈面袍子身高八尺頎長筆直的隨從。
迎面進來的人是一個才及弱冠的公子,一襲纖塵不染的水綠色交領長袍,外罩一件鑲嵌兔毛的竹青色羽緞鶴氅,腰懸白玉,指纏翡翠,烏黑的三千青絲用一只玉冠束起,越襯出輪廓柔和精致的俊美容顏。
青衣男子,品鮮樓的新主人,出身岳梁國南部富佟家的四公子佟染。
佟染也不在意呆呆地立在路中間的滿富和黑子,繞過他們,步態優雅地含笑向柜臺走來。
長樂鎮極少有這種從里到外從上到下都富貴又精致的人物兒,佟染的出現讓整個蘇菜館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或明目張膽望著他或拘謹畏縮地偷瞧他,總之在場的人全都本能的大氣不敢喘。
蘇妙眼眸微閃,唇角的笑容也跟著繃起來。
佟染走到柜臺前時,有幾個客人已經因為不自在提前結賬悄悄走了。佟飛上前,從袖子里抽出絲綢帕子在桌上和凳子上擦了擦,佟染優雅落座,與寧樂隔著一個凳子。
寧樂因為他舉止矯情,面露不悅,直直地看了他一會兒,猛然想起來,一拍桌子大聲道:
“你是佟家四少!”
“佟”這個姓氏對蘇家人來說再熟悉不過,蘇嫻和蘇嬋的表情緊繃下來,冷冷地盯著佟染,戒備起來。
佟染明明感受到了這些不善的目光,卻并不在意,聽到寧樂的叫喊亦沒有理會,寧樂見狀越窩火,這男人拽什么!
“蘇二姑娘,又見面了。”寧樂坐在蘇妙面前,隔著一個柜臺揚頭看著她,笑吟吟說。
這男人似乎很愛笑,只是笑容從不曾抵達眼底,簡而言之,這是一個以笑容為掩飾工具與無形武器的笑面虎!
“這里是我開的,你特地過來卻說‘又見面了’,裝腔勢也該高明點吧?”蘇妙漫不經心地回道。
佟染也不惱,輕輕一笑,雙手自然交握放在桌子上,對蘇妙語氣溫和地說:
“因為上次見面時蘇姑娘一針見血的評判讓我一直忘不掉,之后又聽說蘇姑娘在長樂鎮開了一家飯館,不由得感興趣起來,一直想過來瞧瞧,正巧今天有空,就過來了。”他溫潤無害地含笑解釋。
“不是聽說,是你自己查的吧?”蘇妙看著他,毫不客氣地戳穿。
“那些小細節就不用在意了。”佟染彎著眉眼笑說。
回味從后廚走出來,一言不地立在蘇妙身旁。佟染收斂起笑容,沒有回避地望向他,二人對視了一陣,又同時偏過頭去,仿佛并不相識,而這樣的刻意回避卻好像是在說兩人之前相識彼此的關系卻很不好一樣。蘇妙留意到了,卻沒那個好奇心去詢問,頓了頓,平靜無瀾地望著他問:
“佟公子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這里開門做生意,我自然是來做客人的。”
“可我并不歡迎你來這里做客人,原因是什么你心里清楚,就不必裝傻問出來了。”蘇妙直白地道。
“蘇姑娘說的原因我還真不太明白,蘇姑娘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佟染笑吟吟道,“我話先說在前頭,你不要因為品鮮樓被我買下就心存怨恨,你們家那時候要賣,而我正有意愿想買,僅此而已。你也不要因為我收留了你以前的未婚夫在品鮮樓做廚長就對我懷恨在心,公是公私是私,他助我買下品鮮樓,我兌現承諾,僅此而已。品鮮樓的轉讓過程完全合理合法,我本人可從來沒有使用過多余的手段。我對令尊的手藝很敬重,因為很敬重,所以才想過來見識一下你的手藝,沒想到小小的一間飯館竟然也會欺客,令尊在世時可從來都是平等待人的。”
他說話太繞圈子,一大半人聽的云山霧罩,根本不明白他到底想說什么。蘇妙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雖然想要品鮮樓,卻從沒做過壞事,至于別人有沒有為了替他達成愿望做壞事他管不著,他只管出資購買并在事后向代辦者支付酬勞。他還真是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凈,話又說回來,第二次見面就對她如此坦白,他對她說話毫無顧忌且沒有悉心計算,她完全被他瞧不起了呢。
“佟公子想吃什么?”蘇妙淡淡詢問。
佟染對周圍人或敵視或驚奇的異樣目光并不在意,安之若素,閑適地在墻上的菜牌掃了一眼,笑問:
“聽說你們這兒可以隨便點菜?”
調查的還真清楚。
“可以,只要材料齊全可以做,我就會做。”
“那我要碎金飯,只要蛋和蔥花,調味只用鹽,其他的都不要放。”佟染笑吟吟說。
蘇妙愣了愣。
碎金飯的俗稱就是蛋炒飯,食材豐富的進化品種即揚州炒飯。只放蛋和蔥花不用其他配料的炒飯可以說是純種的蛋炒飯,聽起來簡單看起來簡單做起來似乎也很簡單,但若要做的好吃,卻很困難。先沒有多余的配料,如果配料眾多即使一兩樣在烹制手法上有偏差,整體的口感也不會太差。食材越少調味越精簡越需要高的烹飪手法來激每一樣食材的本味,經過巧妙的調和后,融合出天然的鮮美口感,食材越少調味越少烹飪者手藝上的缺陷越容易暴露。
這人是來考她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