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鎮的初冬還不太冷,雖然就快要到“小雪”了,天氣依舊晴朗,天空蔚藍而深遠,澄澈潔凈。
沒有霧氣的清晨,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顯不出一點寒意。長街上的人聲鼎沸總使人感覺不到冬天的存在,只有在望見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樹木時,才能體會到一絲冬意。
寧樂穿著棉襖棉褲揣著手爐正坐在蘇菜館后巷的長凳上吐著哈氣背書,他每天巳時才上工,因為擔心會遲到再加上不想在頭腦最清醒時在來的路上浪費時間,于是選擇每天早上和蘇妙等人一起來開店,在巳時之前坐在后巷溫書。從夏天開始他就一直在這兒,最近天氣冷,蘇妙破例允許他在大堂里溫習,可他做不到在嘈雜中念書,只好準備繼續受凍。本想著凍一凍剛好可以清醒腦子,沒想到第二天蘇妙讓煙哥兒送了他一小筐炭,他的炭爐總算派上用場了。
那個女人,雖然嘴巴時而溫情時而惡毒,卻是個心軟善良的難得之人。
“寧大哥,時辰到了!”廚房后門忽然被推開,同貴探出頭來提醒。
寧樂從背誦中醒過神來,應了一聲,匆匆收拾了書本,大步走到小狐貍的狗屋前,直接將書本塞進小狐貍的屋子里,氣得小狐貍又是一陣吱吱吱抗議,寧樂在它的腦袋上拍了一下,站起身從后門進入廚房。早餐高峰期的末尾,廚房里依舊是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每當看到這樣忙碌認真的畫面,就算是以寧樂的莽撞性子也不好意思去打擾,小心翼翼地貼邊往外走免得阻礙道路,就在這時,把菜遞給同喜往外端的蘇妙回過頭看見他,匆匆道了句:
“小味味讓我告訴你,你昨晚交的文章改完了,放柜上了。”
寧樂心中一喜,應了一聲,又覺得有點無語,扭頭望向正全神貫注熬湯的回味,這個人不僅陰沉毒舌又麻煩,就連說話也要看心情,沒心情時不說話,有心情時就會變成話癆,這種古怪的雙面性格讓人想評論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不過他的學問真真的好,不愧是出自岳梁國的最高學府,盡管只比他大一歲,教導他的方式卻比他以往任何一個先生的教導方式都要淺顯易懂。明明前后學的都是同一種東西,以前的他有種看天書的感覺,現在的他則連自己都覺得有長進了。
寧樂快步走出廚房來到柜上,從邊角的夾空里抽出自己的窗課本子。這文章是回味三天前留的,他也花了三天時間認認真真地寫出來了,絞盡腦汁,嘔心瀝血。雖然他之前寫的文章都被回味罵得連渣都不剩,但是對于這一篇自己精心寫出來的文章他還是比較有自信的。信心滿滿地翻開來,入目的卻是觸目驚心的紅批,一行又一行,許多詞句被抹去之后重新改過,鮮艷的紅色墨跡刺得他兩眼生疼,跳躍著的自尊心又一次粉碎成渣,盡管經過大半年的磨礪他已經差不多學會淡定了。
他垂下頭,沮喪地嘆了口氣。蘇嫻經過,在柜臺上重重一拍,訓道:
“傻杵在那里干嗎,都什么時辰了,還不快出來干活!”
寧樂已經學會在面對這樣的吩咐時麻利地應下,從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圍裙系在腰間,廚房內剛好傳來同喜的吆喝:
“八號桌兩碗餛飩、四個豬蹄、蒜蓉肉皮凍,十三號桌四喜丸子、土豆燒肉、清燉鯉魚湯全齊了!”
寧樂幾步上前,端起托盤走出柜臺,利落嫻熟地依次上了菜。才路過門口,一個身形發福,穿戴很像城里富賈的中年男人帶著小廝邁進來,這樣的有錢人在蘇菜館并不多見,寧樂連忙迎上去笑著招呼:
“這位客官里邊請,您是要坐窗邊、中間還是柜子前,窗邊通氣,客官要是嫌冷,就坐這邊靠暖爐的!”
中年男人還沒說話,蘇嫻已經笑吟吟地迎上來:
“喲,這不是萬老板嘛,快里邊請里邊請!小寧兒,去沏壺茶給萬老板暖暖!萬老板這邊坐,這邊坐著暖和!大冬天的,什么風把萬老板給刮來了,萬老板可好久沒來咱長樂鎮了!”
“大娘子,好久不見了,一向可好?”萬老板客套地拱拱手,笑著問候,這么一笑,露出兩顆亮閃閃的金牙。
“托您老的福,還過得去。”對待有錢人,蘇嫻向來笑得比花還燦爛,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撿回一些身為服務業者的職業道德。
萬老板笑呵呵地在靠墻的桌子前坐下,寧樂不認得萬老板,沏了茶狐疑地端過來,卻見向來只知道指揮從不干活的大姐竟然殷勤地給萬老板倒茶,越發迷惑,悄悄走到一旁,小聲問正繃著臉給客人上酒的蘇嬋:
“那人是誰啊,大姐看見居然那么高興,還親手給人倒茶?”
“豐州糖坊的萬老板,和二姐有些交情,所以跟咱家有點來往。”蘇嬋在萬老板身上掃了一眼,淡聲回答,頓了頓,不以為然地說,“大姐看見有錢的就高興,看見有錢人就好像看見銀子似的興致勃勃,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她說完,轉身離開了。
寧樂的嘴角狠狠一抽,難怪喜歡美貌的大姐會對那種胖大叔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原來在她的眼里此刻看著的是一堆閃閃發亮的銀子。
“我這次來是有事情要告知小大姐,不知小大姐現在可有空閑?”雖然當初萬老板主動提出花銀子收購糖方,但蘇妙提供的糖方確確實實讓他瀕臨破產的糖坊搖身一變成了岳梁國中部最大的糖坊,并且目前正在與其他地區洽談合作事宜,蘇妙還免費為他的展業計劃提供了許多有用的建議,兩人交情頗深,對蘇妙他是感激尊重的。
“有空閑有空閑,小寧兒,去叫老二出來!”蘇嫻一疊聲地笑著,扭頭吩咐寧樂。
寧樂乖乖地應了一聲,對于蘇家女人的強勢作風他已經成功從驚訝鄙視轉化為淡定遵從了,反抗壓根沒用,只會被欺負得更慘。他重新回到廚房里,對蘇妙說:
“有個從豐州來的萬老板找你,大姐正陪著。”
蘇妙微怔,面色有一瞬的變化,似已經猜測到萬老板的來意,解了圍裙放下,對回味道:
“幫我看下鍋。”徑直走出廚房,含笑向萬老板那桌走去。
“小大姐,許久不見了!”萬老板見她出來,連忙笑著起身,客氣地拱拱手,說。
“萬老板紅光滿面,竟越來越年輕了!”
萬老板哈哈一笑:“小大姐的嘴巴還是這么會哄人!”
“我說的是實話,萬老板怎么還不信!”蘇妙笑意盎然地說。
萬老板笑得更歡,雙方寒暄了片刻,面對面地坐下來。蘇嫻依舊坐在椅子上不動彈,萬老板見她沒有回避的意思便看了她一眼,蘇嫻問蘇妙:
“需要我回避嗎?”
“我無所謂。萬老板要說的是需要我大姐回避的事嗎?”
“我這次來是為了上次小大姐托我辦的事,我沒關系,只要小大姐不介意。”
“沒關系。萬老板為了這件事前來,也就是說我托萬老板找店面的事已經有眉目了?”蘇妙心里一動,含笑詢問。
蘇嫻微怔,下意識望向她,有些吃驚,卻沒有說話。
“小大姐跟我說完我就一直替小大姐留意著,只是豐州里小大姐也知道,寸土寸金,能出讓的土地實在少之又少,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從友人那里打聽到了消息,確認了之后就急急忙忙趕來告訴小大姐了。地點在壽春街,離小大姐想要的凌源街只隔了兩條街,雖然地界不如凌源街,但也是人來人往的,價錢也比凌源街上便宜許多。”
壽春街是一條老街,原先凌源街還不叫凌源街的時候豐州的商業街壽春街算一個,只是后來由于豐州大改造,凌源街被單獨提出來擴建美化,漸漸地取代了曾經繁華的壽春街成了豐州最著名的商業街。品鮮樓剛開張那會兒凌源街并不知名,蘇東運氣好選對了地方,隨著凌源街改造之后變得出名,品鮮樓也逐漸紅火起來,最后成了地標建筑。
“壽春街哪里?”蘇妙的表情凝肅下來,詢問。
“壽春街鴿子樓。”
“鴿子樓?就是那家專做廣府菜的酒樓?一對夫妻開的,那兩口子說話旁人壓根就聽不懂。”蘇嫻去過鴿子樓,聞言一驚,忙問。
“沒錯,就是那家,那兩口子是廣人,說的是家鄉話。”萬老板含笑說,“那一家的老板與我的一個友人交好,這次也是那個友人做的中人。那兩口子早年過來,用廣府菜在豐州生根賺了不少錢,現在年歲大了,怕再呆下去等老得走不動道就回不了鄉了,所以想趁還能走動時把酒樓脫手回鄉去養老。他急著脫手,價錢也跟我談過,實心實意的,一千五百兩,不能再少了。”
蘇妙的臉有一瞬微微變了色,對豐州來說一千五百兩的確還可以接受,但對她來講則是一筆相當天文的數字,她沒有那么多錢。
蘇妙對萬老板說想考慮一下,萬老板倒是沒有生氣她沒立刻答應,反而說若蘇妙想去看樓可以直接去他的糖坊找他,到時候他再跟對方約定。
蘇妙心中感激,留萬老板吃飯,對方連連婉拒,最后還是沒禁得住蘇妙的熱情挽留只得應了。蘇妙和蘇嫻陪萬老板吃了飯,直到將他送出門看著他上車才回來。
蘇嫻雖然聽說了買樓的事,卻什么都沒問。
蘇妙回到廚房里,壽春街的鴿子樓她認得,雖然比不上凌源街,地界還算不錯。只是那個酒樓很老舊,雖然許多年前生意很好,近幾年卻逐漸頹靡,這大概才是那家人想要賣了酒樓回鄉的原因吧。若當真盤下鴿子樓勢必要翻新一下,這也是一筆花銷。可豐州肯往外出售的店鋪很少,好不容易有一個機會,若不抓住下一回還不定要等到什么時候。可是滿打滿算這么些年的積蓄也就一千兩銀子,若是全部花出去她就成窮光蛋了,再說就算全花出去離一千五百兩還差得遠呢。她也曾想過在豐州找個出租的酒樓租下來會更省錢,但考慮到回了豐州就要和一品樓競爭,萬一被使手段收回房子她還是得灰溜溜地滾回來,所以買下變為自己的才最安心。
可是錢是個大問題……
她輕嘆口氣。
正在攪動著湯鍋的回味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二姐二姐二姐!”下學堂的時間才過不久,蘇煙背著布包手里晃著一本窗課興沖沖地奔進來,大聲道,“你看,我今天做的文章先生一筆沒改,先生說我就這樣下場,文章上肯定沒問題!”
“嗯?是嗎?真了不起!”蘇妙接過窗課看了一眼,在他的腦袋上摸小狗似的摸了摸。
蘇煙笑瞇瞇的。
“扣題不清,破題也是一片混亂,你都多大年紀了,論議竟然還寫的如此孩子氣!我說過幾次,凡是文章開頭最重要,沒有一個精彩的開頭無法給閱卷官想要一直看下去的沖動你在論議上不可能勝出!論議雖難,但也是最能和其他人拉開差距的關鍵!”冷冰冰的聲音傳來,回味又在教訓寧樂,他倆這些天一直一起吃飯,寧樂都快被回味折磨出胃出血了,“以‘克己復禮為仁’寫三十篇文章,不許重樣,五天后交上來!”
“是、是。”寧樂娃娃臉翠綠,訕訕地笑著,應了一聲。
“討厭鬼比以前更嚴厲了。”蘇煙縮了縮脖子,怕怕地說。
蘇妙點點頭,魔鬼式的八股文訓練還真是可怕!
月朗星稀。
純娘坐在床上撥弄著琵琶奏響柔婉動人的樂曲,撥弄了一會兒,卻見蘇妙仍呆呆地坐在桌前單手托腮咬著筆頭呀聲嘆氣。
“妙姐姐,你在干嗎?”她好奇地問。
“嗯?嗯!算賬!”蘇妙已經把賬算了許多遍,算來算去結果能動用的還是一千兩加點零頭,之前也曾想過出售燉肉料換錢,可惜沒人稀罕,她要是能生錢就好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