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看到趙河走過來,面上一陣窘迫,慌張而不自在,手足無措了片刻,不由得接過蘇妙手里的烤鴨和炊餅,對著她深深地做了一個揖:
“多謝姑娘!”而后沁著頭匆匆離去,路過趙河身旁時也沒有抬頭,仿佛落荒而逃。
“哎,文小相公!文小相公!”趙河轉過身去望他,一疊聲喚道,那位文小相公卻像沒聽見似的,腳踩風火輪般一溜煙去了。
“老趙,你認得他?”蘇妙好奇地問。
“認得啊,文秀才家的小子,就住在我們家那條巷子里,他怎么會在咱們酒樓門口?”
蘇妙覺得根本也瞞不住,索性回答了:
“大清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暈倒在酒樓門口了。”
趙河嘖了一聲,搖頭嘆道:“孤兒寡母,當娘的瞎操心兒子又不曉事,難啊!”
“你跟他們家很熟?”
“怎不熟,鄰里鄰居的!嗯,反正也是我跟人家裝熟,人家跟我不熟,一家子讀書人清高得緊,瞧不上咱們這些做粗活的!光聽那小子的名字就文縐縐的,文書文書,能文能書,驕傲著呢!”趙河的語氣里不乏對讀書人的羨慕嫉妒恨,哼了一聲,道,“他爹文秀才學問好,一直在私學里頭教書,他外祖也是個先生,他娘書香家出來的自然也不差。那小子打小就聰明,說是‘三歲能文,五歲成詩,七歲熟讀四書五經”什么的,十歲已經下場參加童試了,在整個豐州都是有名的神童。就是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他考到了府試,最后一輪院試卻屢屢不過,也不知道試了幾次,到如今整整荒廢了十年,連個秀才都沒撈著,還不如咱們煙哥兒。所以說,這天才啊,不定什么時候就是庸才了。他也命苦,十歲時老子讓賭坊的人給騙了,家里的銀錢全被賭坊拿去抵債,他老子這么一折騰也一命嗚呼了。他娘倒是個硬氣的,生生靠自己把他拉扯這么大,只可惜這兩年身子越來越不好,他娘倆還死要面子,別人幫個忙偏說是施舍,搞得鄰里鄰居現在沒一個肯搭理他們家的。聽說他娘病在床上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家那口子心善,見他這次又沒考上,他娘又病著斷了生計,好心好意想給文書介紹個差事,結果被文娘子給罵了出來,說他們家書白是讀書人怎么能出去做工什么的,考了十年都沒考上也叫讀書人?真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干嗎叫他‘文小相公’?他不是沒考中嗎?”
“嘿,小東家你不知道,人家是讀書人,跟我們這幫粗人中間畫著線呢,不叫人家‘小相公’人家更不樂意了!”趙河嘿嘿笑說。
蘇妙敢保證他用這種稱呼絕對是嘲笑,看不起人的嘲笑。
即使是繁花似錦的城市,依舊存在著許多艱難啊!
寧樂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想向蘇嬋道謝,卻被純娘和突然暈進來的文書打斷,因此泄了氣,可沉默了幾天又覺得這樣揭過去不對,時隔太久卻不好再提起這件事,猛然想起蘇妙說的表達謝意可以用送禮物的方式,于是趁下午客人不多時去集市上買了兩個糖人回來。他已經向蘇煙打聽過了蘇嬋最喜歡這東西,雖然蘇煙在回答他時在這句回答后面加了兩個字“大概”。
買了兩個糖人回來找蘇嬋,這個時段客人不多,蘇嬋正站在門邊上曬太陽,一身暗青色棉布衣褲,系著水綠色的汗巾子,背靠在大門旁邊的墻壁上,一腳屈起向后抵在墻壁上,雙手插在衣兜里,仰起臉正對著明媚的陽光,閉目養神。她今天很少見地梳了一根長長的發辮,尾端垂在身前,難得地帶上幾縷與她的模樣完全不相符的女子的柔美,盡管如此,無論什么時候,她都是自在灑脫英氣逼人的。
寧樂走過去,站在她面前,擋住了照在她臉上的陽光。
“干嗎?”蘇嬋睜開眼睛,不悅地問。
寧樂將兩根糖人遞過去,一只青蛙一匹小馬。
蘇嬋微怔,接過來,狐疑地問:“給我的?”
寧樂點點頭。
蘇嬋看了看手里的糖人,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了聲:“謝了!”
啊嗚一口,小馬的腦袋沒了!
她就這么著給吃了,沒有問是不是他買的,為什么要買糖人送給她,她直接就給吃了,雖然這個的確是買來給她吃的,不過她吃的也太痛快了……
寧樂的心里有些糾結,雖然最終目的是達到了,她沒有問太多也讓他松了一口氣不用絞盡腦汁去想答案搪塞,但總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沒有道謝者與被道謝者的感覺。
算了!就這樣吧!反正他謝過了,反正她謝禮也收了,這一下皆大歡喜了!
寧樂陪著蘇嬋呆站在一邊,一直等到她把兩個糖人全吃掉了,蘇嬋說了句“進去吧”,率先轉身往酒樓里走。
寧樂跟在她身后,他雖然覺得他倆的相處模式不太對,可對象是她他也沒法子想太多。老老實實地跟著她踏上臺階,剛要邁進門檻,一聲恍若百靈鳥鳴唱,即使是在嘈雜的街市里依舊能感受到那聲音的柔婉美妙,比最最動聽的歌聲還要動聽千萬倍的甜美嗓音自身后溫柔地響起:
“這位小哥,請問這里在招點心師傅嗎?”
寧樂一愣,驚訝地回過頭去,赫然映入眼簾的一張美麗的臉孔令他的心驀地一跳,整個人都呆住了!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絕麗女子,之所以能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裝是因為她身上的女性特征太過明顯,憑那一身中規中矩的深灰色直裰與那頂包得奇形怪狀的黑色葛巾根本就掩蓋不住。花顏月貌的女子約莫十歲,纖秾合度,嬌小玲瓏。一張線條極盡柔美溫婉的鵝蛋臉上,明眸皓齒,宛轉蛾眉,秀挺瓊鼻,粉嫩唇珠。一雙橢圓形的臥蠶眼,無論什么時候看起來都像是在笑,彎彎的如同兩道月牙,十分可愛,很容易讓人產生出親近感。即使是陌生人在對上那樣一雙愛笑的眼睛時亦會拋開所有戒備,不由自主地就會對她產生出好感。
也說不上是為什么,或許是因為長相,也或許是因為周身上下散發著的無形卻鮮明的氣質,這個陌生的姑娘給人的感覺很溫柔,非常的溫柔,很溫暖,非常的溫暖。她帶給人的溫暖感與同樣會帶給人溫暖感的蘇妙完全不同,蘇妙是一輪太陽,接近她可以直接沐浴到陽光的燦爛與溫熱,這個姑娘卻不同,她更像是綻放在最美時節的一朵芍藥花,只要看到她便能立刻回憶起暖風拂面時帶給人的溫煦爛漫。
莫名地,寧樂在看著她時,心跳驟然加快,快到連他自己都糊涂了,他清楚地聽到胸腔內他的心跳聲激烈恍若擂鼓。
“這位小哥?”姑娘用一雙似在笑的大眼睛望著他,疑惑地問。她有點娃娃音,但因為說話時的語氣低柔婉約,并不顯得尖銳奇怪,反而為她的嗓音增添了一抹純潔天真之美。
“姑娘是來應聘點心師傅的?”寧樂直勾勾地盯著陌生女子瞧,蘇嬋瞅了他一眼,撇過臉去,對著那女子詢問。
“是。”姑娘拉了一下肩上背著的包袱,笑盈盈回答,又問,“包吃住是不是就是可以免費在店里吃住的意思?在這里做點心師傅真的可以包吃住?”
這問題落在蘇嬋耳朵里讓她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不諳世事的感覺,慢半拍點了一下頭:
“只要被錄用就可以包吃住。”
“太好了!”姑娘得到肯定答復,很是歡喜,甜美地笑起來,連眼睛都亮閃閃的恍若撒滿星子的夜空。
“你叫什么名字?”蘇嬋問。
“我叫林嫣,樹林的林,嫣然的嫣。”林嫣脆生生地回答。
蘇嬋點了點頭,淡聲說:“進來吧,先面試,沒問題吧?”
“沒問題。”林嫣歡喜地說,邁著小碎步跟在蘇嬋身后往酒樓里走,不料才走了兩步,就在要邁上最后一級門階時,冒冒失失的人兒左腳絆右腳竟然把自己給絆倒了,一聲低低的驚呼,春蔥美人兒以一個華麗的狗吃屎姿態猛然向前栽去!
寧樂唬了一跳,下意識邁前,一把將她扶住。
化險為夷的林嫣站穩腳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對著寧樂笑道:
“多謝小哥!”
寧樂搖搖頭,臉漲紅地松開她,遠遠地躲避開,垂著眼一言不發。
蘇嬋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林嫣一眼,淡聲說:“進來吧。”
林嫣點點頭,匆匆忙忙地跟上去來到酒樓門口,邁開步子踏過門檻。
蘇嬋在前面走,剛走了沒幾步,響亮的撲通聲忽然自身后傳來,她微怔,回頭望過去,驚詫地望見本應該跟進來的林嫣在邁過門檻時竟然又一次被絆倒,這一次寧樂沒來得及扶她,于是她極其慘烈地額頭著地向前撲倒,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馬趴!
動靜太大,整個一樓大堂全被驚動了,所有人都驚詫地望過來,瞠目結舌地望著摔得傻乎乎的林嫣。
“姑娘你沒事吧?有沒有摔傷?”寧樂嚇了一跳,慌忙上前,關切地詢問。
林嫣自己爬了起來,很熟練地一手揉著通紅的額頭,一手拂著身上的塵土,笑呵呵說:
“不要緊,我經常摔跤,已經習慣了。”
經常摔跤?習慣了?
蘇嬋的眼尾狠狠一抽。
寧樂驚詫地看著林嫣明明很重地摔了一下卻還笑得花枝亂顫的。
“跟我來。”蘇嬋語氣冰涼地說了句,林嫣點點頭,背著小包袱搖搖晃晃地跟上她。
蘇妙坐在院子里,上下打量著新來的應聘者,一個女扮男裝的姑娘。雖然岳梁國也沒說女子不許出來做工,但單獨出來做工的很少見,面前女子的年紀要么已經出嫁要么正在準備出嫁,沒有丈夫陪同自己一個人跑出來應聘,實在罕見,更何況這姑娘還很貌美。
回味看著林嫣,想了想,看向她,又想了想,再看向她。
“你叫林嫣?”蘇妙開口問。
林嫣連連點頭,笑盈盈的。
“多大了?”
“二十四歲。”
“二十四歲?”蘇妙點了點頭,“應該成親了吧?”
林嫣表情一僵,訕訕地笑著,頓了頓,低下頭去嗯了一聲。
蘇妙微怔,忽然就嗅到了一絲坎坷故事的氣息,道:“我問太多你別在意,因為是招工,底細來歷我都得弄清楚了,雖然你看起來不像壞人,但該問的我還是得問。”
“是是,沒關系。”林嫣回答了兩個“是”,這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有教養,純真愛笑,溫軟柔弱易推倒的姑娘,她垂著頭,抿抿嘴唇,表情有點尷尬,輕聲笑說,“我、我家相公突然去世了,婆婆討厭我,說我是掃把星,把我趕走,娘家也不肯收留我,我沒地方去。”
背負著克夫之名被婆家趕出來的可憐寡/婦嗎,才這么年輕又如花似玉的,她相公還真是造孽啊!
蘇妙摸了摸下巴,又問:“你是哪的人,你不是豐州人吧?”
林嫣低著腦袋,眼眸閃了一閃,訕訕地笑,才要回答,卻聽回味突然淡淡開口:
“你是梁都人吧?”
林嫣渾身一僵,下意識抬頭,驚詫地望向他。
“看你可不像是小門小戶家出來的媳婦,你夫家是哪一家?”回味追問。
“呃,這個,說了公子也不認得,我夫家確實在梁都,是做生意的……不過我外祖家在青州,我本來要去青州,可上錯了船,等到了才發現這里是豐州,身上的銀子花光了,同船的一個大娘說我最好找份工做,我就看到你們貼的招聘告示……”她低著腦袋,吞吞吐吐地說。
回味還要再問,蘇妙卻攔住,先啟口笑道:
“我希望招的是能長期在這里的點心師傅,另外必須會做好吃的點心才行。”
“這個沒問題,我可以長期在這兒,反正我就算去外祖家他們也未必會收留我!我會做點心,姑娘可以看過我的手藝之后再決定要不要雇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