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竟然還有擁有這等手藝的人物!”回甘放下手中銀匙,含笑稱贊。∮,
“用海膽做的蛋羹,味道還不錯。”梁敞笑著說,“這手藝不比宮里的御廚差,他也是蘇州人?”
“殿下不認得?他是秦安富佟新榮的第三子。”
梁敞一愣,想了半天,道:“啊,原來他就是佟家的三少爺,他的事我還真聽說過。”
“殿下聽說過什么?”回甘好奇地問。
“我外祖家祖籍就是蘇州,母妃小時候亦在蘇州生活過一段時日,后來雖然入了宮,但許多年前也曾回蘇州省親過,當時和許多兒時的閨中好友又聯絡上了,其中就有佟家的夫人。這事我也是無意間聽郭嬤嬤和母妃閑談時說起的,那佟夫人本來是玄學名家孔老先生的孫女,孔老先生當年告老之后帶著唯一的孫女回了家鄉,彌留之際將佟夫人托付給了好友,也就是佟家的老爺子。佟夫人自幼在佟府長大,先許給了佟府大少爺佟新榮,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佟夫人卻在大婚的前一天不辭而別,佟府沒辦法只能臨時換新婦上轎。幾年之后,當佟新榮掌家之時,佟夫人卻突然回來了,那時候前一個佟夫人已過世,新的佟夫人就成了填房,接連誕下兩名男丁。再后來,一直在外省做生意的佟家二老爺佟新耀突然回府,再后來突然有一天,佟夫人和佟新耀被佟新榮捉奸在床。佟新榮大雷霆,分別將自己的夫人和二弟鎖了起來,可是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還沒來得及審問,第二天佟夫人和佟新耀就雙雙懸梁自盡了,這件事也就成了一樁懸案,同時也成了佟府一樁不能為外人知的丑聞秘辛。之后就開始有人傳說佟夫人當年之所以逃婚,是因為她心儀的人是佟新耀,還有人說她其實不是逃婚,而是跟佟新耀私奔了。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沒人知道。而佟夫人誕下的那兩名男丁,四少爺從有喜到生產這段期間佟新耀不在府中,所以可以斷定這個孩子是佟新榮的兒子,可是懷上三少爺的時候正是佟新耀剛剛回到佟府的時期。有人猜測佟三少很有可能是佟新耀的兒子。雖然佟新榮并沒有不認這個兒子,但府中流言四起,想必他心中也有個疙瘩。佟三少倒是個乖覺之人,知道父親既愧疚自己對曾經最寵愛的兒子的血脈有所懷疑,又對這個兒子的存在感覺到刺心。索性離家遠遠的,他這樣做反而保住了他佟家三少爺的身份,同時也穩固了他弟弟在府里的地位。”
梁敞提起這個時笑了起來:“當時我母妃說起這件事時還說事情哪里那么巧,真相還不一定是個什么樣子。”
“原來佟家還有這段秘辛,我說上一屆廚王賽上我明明看見了佟家的四少爺和三少爺,用了許多法子,卻始終沒能查出佟三少離家的原因,本以為他是個天生的浪子,沒想到竟是因為這個。”
“查不出原因?”梁敞笑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都查不出來的事情,看來佟家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簡單。”
“誰又會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簡單呢。”回甘彎著一雙明媚無瑕的眸子,笑吟吟地看著他,說。
“說的也是呢。”梁敞淺淺一笑,端起茶杯,緩慢地啜了一口,卻用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幽沉地掃了他一眼。
“這一道是蘇妙姑娘的海膽炒飯!”訓練有素的伙計上前,將三盤炒飯穩穩當當地放在三人面前,不卑不亢。仿佛要將大賽規則中的“不分貴賤不論上下”貫徹到底。
“小弟妹這飯做的可真豪邁啊,跟她本人的風格很像呢!”回甘用勺尖輕輕地撥弄著色彩明艷的炒飯,笑嘻嘻地說,“若是我的話。一定會用碗扣過來做成一個漂亮的形狀。”
“她那種并不叫豪邁吧。”梁敏總算開了口,哼了一聲,說,在他看來蘇妙的那個豪邁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野。
“你雖然這么說,你也覺得她很討喜吧?”回甘笑嘻嘻地問。
“你從哪里看出來我是這種想法了?”梁敏沉著一張臉反問。
“你最大的缺點就是無法坦率地承認你的喜歡。對討厭的人和事倒是嫉惡如仇。”回甘聳了聳肩,說,舀了一勺明媚噴香的海膽炒飯放入口中。
鮮滑,非常出人意料的口感,只是一道簡簡單單的炒飯,鋪散在口中的滋味竟然是鮮滑濃醇、令人品嘗過便再難忘懷的。
色彩明艷,泛著誘人心魄的鮮美香糯。透過徐風緩緩飄散的熱氣凝眸細看,每一粒米都是充盈飽滿的,難得的是,竟然連其中的水分含量都掌握得恰到好處。炒飯之所以叫炒飯,最重要的關鍵在于如何將米飯的口感烹炒至最完美的軟硬度,通過米飯的口感和滋味去牽引去融合其他配菜的特色,共同奏響一則最最美妙的樂章。米粒的形狀細長卻不干癟,米粒的口感軟潤卻不粘膩,有那么一點點脆,但卻不生硬。完全浸透了肉汁的香醇與海膽鮮美的米粒在經過大火的翻炒之后,使原本就存在的那股子明媚的香氣越濃郁誘人。
海膽的咸鮮,肉汁的濃厚,米飯的甜香,芥藍的青脆,種種鮮明獨立的味道被恰如其分地融為一體,那是一種仿佛整顆心都置于溫暖的陽光下,明媚鮮麗,萬物復蘇,生機勃勃,芬芳四溢的春的味道。
“真是‘蘇妙風格’相當濃郁的一道菜呢!”回甘笑吟吟地說。
“有一種……溫暖的味道,明朗、亮堂,有種心情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的感覺。”梁敞手持著銀匙,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微笑起來。
“連文王殿下這一次也變得如此敏銳,看來蘇姑娘這簡單鮮明的個人風格的確很了不得,不容小覷啊!”回甘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倒覺得這兩道菜沒什么差別,這一種……和諧的感覺,就好像出自同一個人之手。”梁敏皺了皺眉,凝聲說。
“的確如此,如果不是知道這是兩個人做的,我也差點以為這兩道菜是由同一個人做出來的。我對做菜并不了解,但經世子這么一說,我還真有這種感覺。”梁敞道。
回甘唇角勾起的弧度深邃起來,向賽臺上滿臉笑嘻嘻的長生看了一眼。淡聲笑道:
“小大和殿下的感覺并沒有錯,恐怕小弟妹的處境不太妙。”
“怎么說?”梁敏微怔,下意識嚴肅地問。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關心小弟妹了?”回甘看著他,似笑非笑地問。
梁敏冷著一張臉看著他。
回甘笑了笑,也不再開玩笑。在其他桌的評審們的臉上粗略地掃了一遍,哼了一聲:
“看那些評審的表情就知道了。”
梁敏和梁敞聽他這么說,皆去觀察眾評審的表情,現十二個評審此時的動無一不相同,都是先嘗一口海膽炒飯,啜一口涼茶漱一漱,再嘗一口先前端上來的海膽蒸蛋,品嘗過之后愣了愣,繼而又開始重復之前的那一系列動。
“今天的評審怎么奇奇怪怪的?”梁敞疑惑地問。
“小弟妹遇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對手。”回甘用細長如蔥的手在嘴唇上摩挲了兩下,望向賽臺。似笑非笑地道,“今年的秦安省選拔賽竟出了這么多百里挑一的好手,熱鬧度不亞于往年的梁都決賽,放在秦安這個小地方倒是有點可惜了。”
“你別兜圈子啊,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佟長生就那么厲害嗎?”梁敞好奇地問,別的不說,從上一次的茶羹牛肉開始他好像就喜歡上了蘇妙做的菜,所以心中難免會偏向蘇妙,聞言。不由得掛了心。
“我那個時候也只是當成一件奇聞聽一聽,大約從十年前開始,各大酒樓之間流傳出了一位非常轟動的少年名廚,他的神奇之處在于他能夠模仿任何一個競爭對手的招牌菜。惟妙惟肖,即使是最經驗豐富的美食家也吃不出二者手藝上的區別,可以說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凡是雇傭他的酒樓到最后都因為仿制了對手的招牌菜得以繼續生存,一時間這個少年名聲大噪,不過在那之后他就銷聲匿跡了。等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又會從別的地方冒出來一個手法完全相同但姓名不同的少年,反復幾次之后我猜測這大概是同一個人,只不過是用了化名。但再后來的后來,這個少年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我以為他是改行了或者收山了,沒想到時隔許多年他竟然又冒出來了,原來他是回家去了。”回甘望著賽臺,一雙上挑的眸子微瞇,似笑非笑地說。
“……也就是說,仿品?”梁敏是個喜歡正面對決的,最不屑這種將聰明用在花花腸子上的人,諷刺地道。
“他可不是普通的仿品。”回甘雖然在笑,一雙墨黑的眸子微凝,“仿制者通常都擁有出色的味覺,但是他卻和一般的仿制者不同,許多年前在梁都我曾經吃過他做的菜,雖然那時候并不知道是他做的,但卻印象深刻。不單單是色香味形,連意境和風格都仿制得惟妙惟肖,甚至許多時候連原者本人都分辨不出來。曾經有人半開玩笑地稱他是廚界的‘刺客’,意為先是躲在暗處觀摩,之后再出其不意地給那些自命不凡的名廚們致命一擊,一招必殺。”
梁敏和梁敞均用難以理解的眼光看著他,對他們這些軍旅出身的人來講,廚界里這些彎彎道道內容豐富得簡直可笑。
“誰會贏?”梁敏問出了最實際的問題。
“……看誰運氣好。”回甘裝模樣地思考了良久,笑嘻嘻地回答。
梁敏和梁敞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把頭轉過去。
……仿制?
賽臺上,蘇妙被回味一語點醒,唇角勾著的笑容凝了起來。
為美食的原創者,她并不認為長生模仿了她,不過有這種想法很有可能是因為她尚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她了解自己,所以她能夠分辨出即使這一道海膽蒸蛋的風格再像她的手藝也不是她做的。
然而一旦將自己放到客觀的位置上,她不得不承認,像,非常像,像到如果記性不好很有可能就誤以為這是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了。
這是她第一次清晰明了地知道了長生的烹飪法,之前她不是不知道他擅長模仿,但那時她認為所有的廚師都會模仿,因為每個廚師都是從模仿開始學起的,然而她做夢也沒想到,長生的風格就是模仿。
將他人或許摸索了一輩子才摸索出來的屬于自己的風格進行一個簡單的轉換就變成了他的風格,這風格是永遠百變的,是永遠不會枯竭的,是永遠不會讓食客厭煩的,多么陰險狡猾的一種才能……的確像他。
十五個評審在禮儀官的催促下開始評分!
最低分零分,最高分五分,從左至右開始打分,這一場開場平淡過程平淡似乎連結局也很平淡的比賽最終竟以平局收場!
賽臺下默然,也不知道是因為太過震驚,還是覺得這結局沒意思到已經讓他們無言以對了。
賽臺上,長生依舊笑嘻嘻的,仿佛比賽不管是輸是贏還是平局他都不在乎。
回味向蘇妙看了一眼,蘇妙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冷清,她罕見地沒有笑,一雙如水的杏眸幽幽地蕩漾著暗影,似在沉思,更像是在呆。
比賽到這個階段,她不是沒輸過,她輸過很多次,但不管哪一次輸她都是笑嘻嘻的,這是她第一次露出凝重的表情,結局并非是失敗,只是平局而已。
禮儀官笑瞇瞇地宣布今日的比賽結束,明日再來。
“今兒才比了一個時辰!”精神高度緊繃的陳盛忍不住嚷了起來,這特么的是什么規則啊,一天就比一個時辰,做個海膽來個平局就完事了,這不是誠心往人心里加堵嗎?
“至少再來一場吧,這么不咸不淡的算怎么回事?”那一頭,袁洪也覺得不痛快,高聲道。
禮儀官依舊笑瞇瞇的:“二位稍安勿躁,晌午過后是佟四公子與古先生的比賽,明日則是趣味賽的日子,后日上午才是正式賽的第二場,這是四進二的規矩。”說著,人先走了,留下兩組面面相覷的選手。
蘇妙卻是出奇的沉默,在禮儀官話音落下時,她率先轉身,下了臺。
與此同時,長生也順著石梯走下賽臺。
二人在賽臺下相遇。
“蘇姑娘的海膽炒飯真不賴,這是我第一次愛上炒飯,之前一直很討厭來著!”長生笑嘻嘻地對她道,熱絡的態度好像他們有多熟悉似的。
蘇妙頓住腳步,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問:
“你,擅長仿制?”
“這只是別人的說法,我并不認為這是仿制,我只是能夠做出他人最自傲的美味罷了。”長生笑得淺淡,看著她說,“不過蘇姑娘的手藝著實難學,我留在豐州那么久,卻只學會了一點皮毛。蘇姑娘認為我的手藝如何?”
“你沒有自我風格?”蘇妙不答,反問。
“從不存在的自我,即是自我。”長生含笑回答,語氣中沒有半點動搖。
蘇妙目不交睫地望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邁開步子,一言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