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二妞在蘇妙的鍋貼餛飩上驚奇地看了一會兒,湊近,小聲說:
“姐姐,這不就是煎餃嗎?”
“差不多,這叫‘鍋貼餛飩’。”
“這個……”馮二妞訕訕地笑,她不認為兩者有什么區別,并且她認為不用煮的那就不是餛飩了。
似看出了她的想法,蘇妙笑出聲來:
“太死腦筋是會把自己束縛住的,做生意也好煮東西給別人吃也罷,要看吃的人需要什么,如果對方不需要,即使你煮的再好吃也沒用。拿餃子來說,水餃煎餃同樣好吃,煎餃的來歷只不過是有人想把吃剩的餃子熱一熱而已,只是熱一熱就讓煎餃這個做法流傳百年,也許一次流光閃過的創意就能造就一個經典也說不定。”她在馮二妞的肩膀頭拍了拍,笑說,“做咱們這行的,手藝很重要,創意創新同樣重要,要想有新意,首先必須要大膽。”
馮二妞想了想,點了點頭。
“這餛飩可真脆生,我還是頭一次吃煎餛飩,煎餃子倒是常吃!”一個點了鍋貼餛飩的漢子笑著說,砸吧著嘴,有點遺憾地道,“可惜了沒有香醋,蘸了香醋吃起來肯定更香!”
“香醋算什么?我這兒還有更好的!”蘇妙笑嘻嘻說。
正說著,先前跑走的馮三妞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里拿了一罐紅油,笑道:
“妙姐姐,紅油取回來了!”
蘇妙接過來,取了一個銅盆,笑著倒入芝麻醬、醬油、香醋、砂糖、姜蒜末水、紅油,調勻,調成醬汁之后,揀三四個煎好的餛飩放在盆子里,舀兩勺醬汁澆在上面,快速拌勻,再在上面灑上一點花生碎和香蔥末點綴,含笑遞到那漢子面前。
油潤紅亮的色澤讓人看了就想吃,年輕漢子大部分都喜歡味道偏重的食物,一股濃厚的香味迎面撲來,含著微咸微酸和微辣,讓人嗅覺大開,食指大動,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醬味濃香,表皮酥脆,餡料清鮮,三種滋味混合在一起,咸鮮適口,口感脆滑,風味獨特。
試吃的漢子眼睛發亮,贊不絕口。
先前因為看見餛飩鍋貼好吃開始陸續點單的眾人在看見另一個新奇之后,饞蟲又一次被勾起,爭先恐后地開始點“涼拌餛飩”。
因為客人越來越多,馮大妞馮三妞只會煮餛飩,蘇妙、蘇煙和馮二妞忙不過來,回味只得親自上陣幫忙。
蘇嫻、蘇嬋是專門負責秩序外加收款結賬的。
還不到黃昏,馮記餛飩就已經開始排隊購買,因為排了長隊,反而吸引更多的人前來排隊。馮二妞眼看著餛飩就要不夠用,可好不容易能賣的這樣暢銷,馮家三姐妹誰也不想就這么回去,于是馮二妞在和蘇妙商量過之后,在姐妹的幫助下回家拿了家伙在攤子后面現支了一張桌子,和馮娘子現場包餛飩,算是一場表演,同時馮大妞趁這個工夫牟足了勁兒宣傳她們家的馮記餛飩就在前面的巷子里。
一直到掌燈時分,馮家這些天積壓的存貨總算全部賣光了,馮娘子和馮家三姐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臉上布滿了濃濃的喜色。
馮娘子對著蘇妙等人是千恩萬謝,今兒總算賺到錢了,她吩咐馮大妞和三妞趕緊去買菜,一個勁兒地邀請蘇妙他們到店里去吃晚飯,作為答謝。
蘇妙推脫了幾次,拗不過,只得答應了。
馮娘子將眾人請到家里來,馮三妞先拿了新買的茶葉回來,殷勤地沏了,端上餐桌。
馮二妞挽了袖子和馮娘子進廚房去整治了一桌飯菜,馮娘子不光是餛飩好手,做的菜也不賴,雞鴨魚肉全齊,整治得極其細致,她在桌前坐下,謙遜地說:
“我這是在蘇姑娘面前獻丑了,粗茶淡飯一點心意,比不上姑娘還請姑娘不要見怪,將就著吃些。”
“大娘子這是哪里話,我雖然喜歡煮菜給別人吃,自己吃卻喜歡吃別人煮的,大娘子這手藝可真精致,我還以為你只會煮餛飩哩。”
說的眾人都笑了,馮二妞用干凈的筷子給蘇妙夾了一塊蹄髈,殷勤地笑說:
“妙姐姐,你別客氣,我娘做菜的手藝挺好的,你多吃點。”
蘇嫻和梁敞坐在一起,蘇嫻看了梁敞一眼,眉一挑,道:
“官人,你真要在這里吃?”
作為皇子的梁敞看來今天誓要將體察民情進行到底,理直氣壯地回答:
“我今兒跟著你們在外邊曬了一天,難道這頓飯還不該吃嗎?”
“我是怕你吃不慣,你若想吃,那就吃吧。來,官人,奴家給你夾魚!”蘇嫻殷勤地笑著,夾起一塊白花花的魚肉就要放進他碗里。
梁敞嫌棄地將飯碗挪開,把頭一扭,高傲地道:“用不著!”
“那我就自己吃了。”蘇嫻半點沒有因為他的拒絕懊惱,反而筷子一轉,一塊鮮嫩的魚肉被她塞進她的櫻桃小嘴里。
梁敞的臉刷地黑了,這個女人!
“大娘子做的菜真好吃,跟飯館里做的沒什么兩樣,我看你們不止開餛飩鋪子,干脆擴一個飯館得了!”蘇煙一邊滿足地吃著,一邊含笑稱贊道。
“我一個婦道人家,帶了四個孩子,只求日子安穩,真要是招來太多人,反而惹是非。好在我這三個都是閨女,等到了年紀往外一嫁,餛飩鋪子給虎子一留,我也就安心了。”馮娘子含笑說,頓了頓,又道,“不瞞你們說,我娘家從前就是開飯館的,我娘家在津南那邊,祖傳三代的小飯鋪,正經紅火了一陣,直到我哥哥接手,飯鋪才漸漸不行了。”
“津南?”蘇妙愣了愣,“這地方好耳熟啊,我怎么覺著好像在哪聽過?”
“二姐,二姐,顧老太太就是津南人!”蘇煙紅撲撲的小臉難掩興奮,小聲對她說。
蘇妙這才反應過來,手一拍,笑道:“原來如此!馮大娘子,你是津南人,你是津南哪里人,可認得武安鎮?”
“怎么會不認得,我就是武安鎮人,蘇姑娘莫非去過武安鎮?”馮娘子狐疑地問。
“你是武安鎮人?那你可認識顧月蘭?”
“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馮娘子驚詫地問。
“……”蘇妙愣住了。
這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蘇妙已經陪著蘇煙找顧家的姑娘找了好幾天,沒想到卻在這兒找到了!
顧老太太早夭了好幾個孩子,一直到快四十歲才有了顧月蘭和她哥哥,顧老爺子在還沒有將全部手藝傳給兒子的情況下便與世長辭了,顧月蘭的哥哥接手家里的飯鋪,顧老太太規矩地遵守著“夫死從子”的原則,對兒子自然是無條件的順從。顧月蘭一直覺得兄嫂在苛待她,不過反正也習慣了,她也不是特別在意,一直到她遇上了挑著餛飩挑兒來她家門口賣的馮安貴。
當時馮安貴父母雙亡,二十五歲的“高齡”還未婚娶,這說明他很窮,他還比顧月蘭大十歲,顧家人自然不同意。顧月蘭的哥哥當時已經幫她找了一門好親,給當地的土財主做填房。顧月蘭百般不愿意,去求她娘,她娘卻聽她哥哥的反過來勸她,于是顧月蘭一氣之下和馮安貴私奔了。
顧家自然氣憤,也就沒有追,權當死了這個妹妹。
顧月蘭則和馮安貴先是回到馮安貴的老家,蘇州城相鄰的咸豐鎮,在那里靠賣餛飩為生,到后來攢了點錢,就搬到蘇州來,經過一系列奮斗之后,最終開了一家小小的餛飩鋪,只不過餛飩鋪開成才沒幾年,馮安貴就病逝了。
至于顧月蘭的家鄉武安鎮,一晃許多年,武安鎮水災之后瘟疫橫行,顧月蘭的大哥和嫂子相繼染病過世,只有顧老太太和顧月蘭大哥的兒子顧強僥幸活了下來。顧強這孩子雖然身體沒有問題,但先天性智障,反應總比正常人慢個兩三拍。
顧老太太年事已高,又要帶著一個孫子,只能靠沿路乞討過日子,好在善心人不少,見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殘疾的小孫子,能幫一幫也就幫一幫,路上倒也沒人太為難他們。
直到進了秦安境內,老太太忽然想起自己女婿的家鄉就在秦安省咸豐鎮,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找女兒,沒想到最后還真被她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認識馮安貴的人告訴老太太,他們全家已經搬到蘇州去了。
于是老太太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蘇州城,可蘇州城這么大,她上哪找去,更何況馮安貴自從到了蘇州城,因為他是賣餛飩的,人們只叫他‘餛飩挑兒馮小哥”,根本就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至于已經變成馮顧氏的顧月蘭那就更不好打聽了。老太太無奈,只好一邊在蘇州城中乞討,一邊四處打聽。好在蘇州富人多,要飯也比在家鄉啃樹皮強,她還用好心人送她的被褥破布在后巷搭了一個窩棚,只是女兒的下落卻始終打聽不出來,直到某一天她衣衫襤褸地攔住了路過的蘇煙,顫顫巍巍地詢問,于是蘇煙同情心泛濫,滿口答應要幫老太太尋找,也不想想他自己壓根就不是蘇州人。
尋女之路說起來輕松,可從武安鎮到蘇州城,顧老太太找了快三年,其中的艱辛難以想象。
顧老太太患有老年人常見的白內障,從武安鎮出來的時候還能模模糊糊地看清,等到了蘇州城,老太太的眼睛已經全盲了。
不管從前到底發生過什么,母女終究是母女。
顧月蘭沖出房子奔到母親經常乞討的東城,找到老太太搭的窩棚,抱住滄桑得幾乎不成人形的母親,放聲大哭。
顧老太太瞎著一雙眼,當顧月蘭沖過來時她本能地戒備躲閃,卻因為腿腳不利索沒能躲開,一直到來人緊緊地抱住她,大哭起來。
一雙嘴唇開始哆嗦,老太太哆嗦著嘴唇半天沒有說話,直到她那只臟兮兮比干枯龜裂的樹皮還要蒼老難看的手按在顧月蘭的手背上時,她終于哭了出來,一邊沒有眼淚地哽咽,一邊顫巍巍地問了句:
“月蘭?是月蘭?”
“娘!”
于是母女倆抱頭痛哭。
如今的顧月蘭并不富裕,她唯一擁有的只有那棟并排放兩張桌子都顯得擁擠,比違建房更像違建房的餛飩鋪以及馮安貴生前欠下的醫藥費,不過她還是收留了顧老太太和腦筋不怎么聰明的顧強。她現在有三女一子、一個傻侄兒和一個患有眼疾的老娘,生活給了她太多的重擔,然而她很欣然,她自信滿滿,甚至因為有母親在身邊,她比之前更加自信了,
“總是會越活越好的,總不至于越活越差,你說是吧?”當把母親安置好之后,她笑著對蘇妙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蘇妙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你認字嗎?”
“我?我不認得,不過大妞她爹送她念過幾年書,簡單的字她還是認得的。”馮娘子一愣,忙拉過馮大妞,笑說,又好奇地問,“姑娘想要什么?”
“我這里有幾個還算新奇的食譜,等你資金寬裕了,可以適當的增減幾樣,讓鋪子里有點活躍的氣氛。總做一樣,死氣沉沉的沒有創新,再忠實的老客也會膩煩。”蘇妙讓她們拿了筆墨,一邊在紙上寫下食譜,一邊說,“這油炸小餛飩吧,四季賣都好賣,就是有點費油,你等把鋪子開起來了,再研究試著把這一道放進四季菜單里;還有這蒸蛋餛飩、酸辣餛飩、鮮蒸餛飩、糖醋餛飩當個小食吃也挺好的;等到了冬天,這個云吞面吧,別的倒是沒什么,最講究的是云吞面里的面,用的是竹升面,做法我給你寫了,不過竹升面做法太麻煩,你若是能找到合適的代替,就更好了。另外冬天排骨餛飩鍋、魚丸小餛飩這些可能也能賣的不錯,到時候你自己再看吧。”她全部書寫完畢,擱筆,將一紙食譜交給馮娘子。
馮娘子呆了一呆,她也算是行內人,知道凡賣食譜都是一手錢一手貨,她是開餛飩生意的,自然明白創新的重要性,她是想要這些食譜,無奈囊中羞澀,頓了頓,小心地問了句:
“姑娘,這銀子怎么算?”
“白送你的,我今兒心情好,不收銀子。”蘇妙回答說。
馮娘子震驚了半晌,抿了抿嘴唇,露出似哭非哭的樣子,忽然拉著兒女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多謝蘇姑娘!”
有了這份食譜,要不了多久,馮記餛飩鋪就會變成蘇州第一餛飩店,這一點她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