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那張冰雪般俊美泠然的容顏,傅珺心底里又有些酸軟起來,想著,便是這樣一個驍勇善戰的不世名將,終是因已之故再不得站上沙場,也或許一生壯志難酬,她的眼角便又濕了,忙提起帕子按了按。
孟淵見了便有些慌神,接過帕子替她拭淚,低柔輕語:“怎么好好的又哭了?又想到什么不開心的事?”
傅珺不欲他擔心,搖了搖頭笑說無事,心下卻也覺出幾分怪異。
她最近尤其愛哭,些許小事也能牽扯得心底酸痛,動不動就要濕了眼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車子便在此時停了,原來已經到了安寧伯府。
這座府邸位于崇武坊清水巷,從前門到后門整整占據了大半條巷子,雖不及原先的平南侯府華麗,樸拙氣息卻勝之。
勇毅郡主與逍遙伯雙雙駕到,自是需得開啟正門相迎的,門內立著傅玠與其妻毛氏,二人皆著素色衣衫,一青一藍、簡致干凈,越襯出這宅院的古樸與寧謐。
近日正逢一年一度的秋祭,太常寺忙得很,傅庚便也沒在家中,這也是傅珺特意挑的日子,就是想趁傅庚不在的時候來一趟。
她手頭還有余事未了,今日來此卻并非純粹的探望侯夫人。且,傅庚也有別的事要做,這也是他們約好了的。
“祖母一早便知道娘娘與伯爺要來,已經等了好些時候了。”傅玠上前延了傅珺二人入府。面上含著些客套的笑意,言談舉止皆比以往沉穩了許多。
未稱四妹妹而是以娘娘敬稱,僅從這一件事上便可知,傅玠至少是個頭腦清醒的。
相較于他的從容,毛氏的笑容便有些勉強了,細長的眉微微蹙起,杏眸里掩著一縷輕愁:“祖母最近病得重,大夫說需得靜養著。”說著向傅珺睇了一眼,眸中飛快地劃過些許幽怨:“因怕祖母擔心,母親便將五十年不得入京之事瞞了下來。終究這事兒關乎傅氏宗族氣運。母親說做晚輩的不能這么不懂事。因此過會子見了祖母,還請娘娘莫要提及此事。”
傅珺淺淺一笑,未曾言聲。
五十年不得入京,這已經是極輕的處置了。傅莊所犯乃謀逆大罪。按律需得誅連九族。劉筠這是不欲傷及傅庚。這才輕輕放過,尤其是二房,到底還是留住了傅玠身上的秀才功名。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崔氏卻仍不滿足,這是借了兒媳的口怨怪傅珺沒進宮求情。傅珺卻知道,若非自己在三尸案與南山會案件里立下首功,又連夜進宮覲獻寶藏,傅庭不會只被遣回老家,平南侯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更不可能安然活到現在。
“好好地說這些作甚。”傅玠微有些作色,眼尾微張,冷冷地看了毛氏一眼,復又向傅珺道:“娘娘切莫怪罪,拙荊也是一片孝心。”言罷歉然一笑
傅珺淺笑不語,只抬袖拂了拂裙擺,行止間從容如舊。孟淵長腿微頓,身上氣息未動,冰眸中卻是一派森寒,淡淡掃了過去:“謀逆大罪,按律當誅九族。”
靜謐無波的語氣,卻是,字字如刀。
毛氏的臉瞬間煞白,惶惑地看了傅珺一眼。傅玠眉間卻劃過了一絲黯然。
毛氏之母出身勛貴,崔氏看中她的原因便在于她的出身,而她本人又頭腦簡單,當時謀得這門親事,也是不想觸動圣上逆鱗。如今,這毛氏心思簡單的好處便顯出來了,有些話崔氏不好說,便借了她的口遞了過來。
崔氏借兒媳之口宣泄心中怨氣,卻并不代表她是真的不懂,不過是逞個口舌痛快罷了。傅玠也是歷過事的,早將事情想了個明白,亦知他們平南侯府至今仍全須全尾地活下了一大家子,全賴圣上對傅庚這一房的眷顧。
只是,到底意難平。
按下心頭的那股頹然,傅玠向孟淵拱了拱手,肅容道:“拙荊無狀,伯爺海涵。”
孟淵打量了傅玠一眼,眸中倒有了幾分動容。
平素只知傅珺的這個三堂兄喜武厭文、行事簡疏,今日一見,才知也是個有擔當的男兒,此刻還能挺身站在妻子前頭,身上還算有兩根硬骨頭。
這般想著,孟淵便不再說話,只拍了拍傅玠的肩膀,神情較方才溫和了一些。
一行人沉默地轉過垂花門,沿青石板路往正房拜見侯夫人,尚未轉過路口,便聽見正房的方向傳來了尖利的說話聲:“……除族!除族!這孽障害得我闔族受苦,這般大罪分家又怎么行?必須除族……咳咳咳……”
那是侯夫人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聲,穿過秋風颯然的庭院,直落入這一行人耳畔。
傅玠腳下微頓,面上浮起一絲尷尬。
“老太太好狠的心。老爺就算犯了大錯,可琛哥兒和琮哥兒他們有什么錯?”張氏的聲音隨后傳來,聲音卻也不低,“他們身上流著傅家的血,憑什么老太太一句話說除族就除族?難道老太太還當自己是平南侯府的一等誥命夫人么?”雖仍是溫雅安靜的語聲,然而那安靜里卻壓著恨、藏著毒、含著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聽上去竟有些瘆人。
“你……你好大的膽子,罪臣之婦也敢在婆母面前大呼小叫?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侯夫人的聲音越發嘶啞,語氣卻比方才還要狠戾。
張氏的聲音立刻跟著響起:“老太太何苦如此?媳婦也是有兒有女的,為了這個家操持辛苦,老太太就算再厭著老爺,也不該這般作賤著媳婦,難不成真要媳婦一頭碰死在這里老太太才甘心?這后果莫說老太太,便是老太爺只怕也擔不起!”微顫的語聲,然態度卻格外強硬,竟是一句不讓,字字誅心。
張氏的娘家乃是當朝閣首,若是張氏真死在了侯夫人面前,此事斷不能善了。
張閣老對這個女兒也并非不上心,而圣上對傅莊之事輕輕放過,也未必不是瞧在張閣老的份上。
當年太子與二皇子爭位,張閣老腳跟立定,始終不曾偏向任何一方,新帝登基后,內閣里若無張閣老壓在前頭,劉筠也不可能那么快便坐穩龍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