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走進院子,呂小環跟了進去,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靠在案邊打盹的曹丕聽到聲音,連忙站了起來,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向天子行禮。天子揮揮手,示意他退下。曹丕應了一聲,向后退了兩步,一轉身,“呯”的一聲撞在門框上,鼻子酸痛,“唉喲”一聲,捂著臉蹲下了。
呂小環忍不住笑了起來。天子也覺得有些好笑,可是一看曹丕那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又有些不忍,示意呂小環收斂些。呂小環撇了撇嘴,把臉轉了過去。天子目光一掃,見案上放著一個木盒,木盒上有一行熟悉的字跡,正是姊姊劉和的筆跡,頓時大喜。
“曹丕,長公主的書函是什么時候到的?”
曹丕站了起來,捂著紅腫的額頭,忍著哭腔。“陛下出城時剛到的,與公文一起送來,公文轉了秘書臺,長公主的私函就送到這兒來了。”
“好,好。”天子喜不自勝,在案前坐下,用案上的書刀撬下封泥,割開絲繩,打開盒蓋。木盒里有一封信,厚厚的一疊,有十多頁紙。天子取出信,發現下面還有一部書,書的封皮上題著《郁洲山詩集》五個字。天子笑了一聲,先擱在一旁,取過長公主的信先看。
呂小環湊了過來,拿過詩集翻了翻,撇撇嘴。“這孫策是個武夫,偏好裝風雅,這詩集出了一部又一部,偏偏沒一首是他自己的。咦,這可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居然有他的詩。哈哈,好短,才四句。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淚下。喲,這還真有意思,他還會哭啊?”
呂小環樂不可支,天子翻了個白眼。呂小環吐了吐舌頭,起身離開,順手將詩集揣在懷中。“我先看看啊。”不等天子同意便溜了出去。天子無奈的搖搖頭,轉頭見曹丕站在一旁,便示意他退下,自己靜下心來讀信。
這是劉和離開長安后的第一封信,寫得很長,巨細靡遺的講敘了她離開長安,到達彭城,與孫策初見,初時冷漠疏離,后來漸漸熟悉的過程。到了后半程,內容漸漸變成以孫策為主,長公主以她的視角敘述了孫策到達遼東,精心部署,一戰而取沓氏的經過,言語之中既有欽佩,又有些不安。
天子無聲地笑了起來。他能體會劉和此刻的復雜心情。孫策善戰,一戰便擊敗公孫度,少年英雄,得夫如此,劉和心里自然是高興的。可是孫策的野心外露,已是朝廷心腹大患,將來難免會有一戰,她又擔心天子能否是孫策的對手。
“傻姊姊啊。”天子搖搖頭,嘴角微挑,輕聲嘆息。“都對你說了,朝廷的事不用你管,你安心過自己的日子便好,又何必想這么多。若是讓孫策看到了,難免心生芥蒂。”他頓了頓,品味著劉和信中的語氣,又有些釋然。看得出來,劉和過得還不錯,除了遠離親人的思念之外,看不出有什么痛苦,提起孫策時自有一番親昵和羞澀,至少說有孫策并沒有虐待她。
“算你有功,罪減一等。”天子自言自語道,接著往下看,眉宇眼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孫策巡視幽州,說動劉備與袁譚對峙,打算南北夾擊袁譚。天子非常失望,放下信,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劉備有勇無謀,不明大勢,唯利是圖,必自取其辱。”天子一邊說一邊甩著袖子,連聲嘆惜。“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這一首。”王異伸手指了指。呂小環看了一眼,不免撇了撇嘴。“這首好么,我怎么覺得他一句也不著調?古人能看見嗎?都埋在土里呢。來者能看見嗎?還沒生呢。”
“這是作詩的手法,并非實見。”王異耐心的解釋道:“古人和來者,指的是過去和將來……”
“是么?”呂小環瞪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眼珠轉了轉。“那他也太自負了吧?古往今來,就他最強?我承認,他的武藝是不錯,可那是他沒遇到真正的對手。他要是遇上我阿翁,就不敢這么吹了。馬超不就這樣,自以為了不起,遇到我阿翁還不是一樣認輸。”
王異哭笑不得,決定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和呂小環談詩明顯是不理智的行為。她暗自吟哦著這首詩,好奇不已。聽說孫策剛剛弱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詩句?這詩是好,可是未免過于郁沉,不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倒像是人到中年,久經滄桑,又站在群山之巔,一覽眾小山,孤獨而寂寞。
他莫不是請人所作,托名而已吧?
正想著,屋里又響起了天子的嘆息聲。“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好大的氣魄。孫策,你已經找不到對手了嗎?”
王異和呂小環驚訝不已,還沒來得及說話,劉曄匆匆走了進來,從她們面前經過,一眼看到王異手中的詩集,連夜停了下來。“這是新到的書嗎?”
“回稟令君,是的。”王異不敢怠慢,連忙將詩集遞了過去。劉曄接在手中,正準備翻看,天子從里面走了出來,向劉曄招招手。劉曄向呂小環、王異匆匆點了點頭,脫了鞋,進了屋,順手關上了門。
王異看看呂小環,呂小環也看著王異,兩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安。劉曄智慧過人,極有城府,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失態過,肯定發生了什么大事。呂小環想進去聽聽,卻被王異拉著,走得遠了一些,站在走廊上,豎起耳朵傾聽。
屋內,劉曄在天子面前入座,取出一份奏疏放在案上,卻沒有送過來,手按在上面,因為用力過度,指腹有些發白。天子盯著劉曄,正襟危坐,一動不動。
“陛下……”劉曄的聲音有些啞。他咬著嘴唇,眼神不安。“請陛下……稍安勿躁。”
天子的嘴角抽了抽,露出有些勉強的笑容。“子揚是擔心我欲與孫策爭高下嗎?”
“陛下是身負大漢四百年基業的天子,孫策不過是一時勃興的強臣,本不該相提并論。”
天子眼中露出自嘲之意。“荀令君與張纮有約,子揚堪與郭嘉、荀攸比肩,誰能與太史慈抗衡?”
“陛下……”
天子抬起手,打斷了劉曄。“子揚,我再問你一件事,武威、張掖今年有沒有鮮卑入侵?”
劉曄閉口不言。他之所以急匆匆地趕來,就是看到太史慈的戰績之后擔心天子會一時意氣,有比較之心,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到時候無法收拾。現在聽到天子這個問題,他知道他的擔心正在變成現實。天子是還沒來得及對別人說,可是他已經被激怒了。
武威、張掖當然有邊警,不僅武威、張掖有,北地、安地也有,這些年鮮卑人幾乎年年入侵。但韓遂不說,他也不問,只當沒有。不然還能怎么辦,讓天子去迎戰鮮卑人嗎?
“子揚,我們為什么要西征?興師動眾,耗費錢糧,為此不惜向孫策示弱,堂堂的長公主為妾,難道就是為了在涼州走一圈?涼州世家、羌人首領該封的封了,該賞的賞了,該和親的也和親了,難道就是聽他們喊幾聲萬歲?他們當面喊萬歲,背后是不是在笑朝廷自欺欺人?”
天子聲音雖然不大,卻字字誅心。劉曄無言以對。天子說到激動處,長身而起,一甩袖子,案上的詩集被風刮得嘩嘩作響,翻過兩頁,正好停在孫策的那首詩處。劉曄瞟了一眼,不禁苦笑。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好大的口氣。孫策的這兩句詩就像十把刀,扎在了天子心里。別說天子只是一個少年,就算年齡再大一倍也經不起這樣的刺激。況且天子身邊也不缺好勇斗狠的武夫,呂布、馬超,都是武藝高強、自視甚高之輩,若他們知道太史慈的驕人戰績,絕不可能無動于衷,就連他自己都有些沉不住氣呢。
宋建,鮮卑人,內憂外患,這一戰,就避免不了了嗎?既然躲不掉,何不迎難而上?
劉曄突然做出了決定。“陛下,臣沒有收到消息,不知道鮮卑人有沒有入侵,但臣以為,陛下當效孝武帝故事,率精兵猛將巡邊,鮮卑人若來,則戰而勝之。鮮卑人若不來,亦足以威懾其膽,以示陛下尚武之心。”
天子靜靜地看著劉曄,猜不透劉曄的心思。劉曄是真心想戰,還是又想虛應故事?連宋建都不能平,還能迎戰鮮卑人?
劉曄看出了天子的疑惑,他從容笑道:“陛下只要答應臣一件事,臣敢擔保此戰必勝。”
天子將信將疑。“什么事?”
“以天下為重,莫逞匹夫之勇。”
天子有些明白了,一抹笑意從嘴角綻放。他揚揚下巴,重新坐了回去。“子揚,你仔細說說,為何你如此自信?”
“陛下,勾戟、長鎩雖利,不能縫衣,用于戰場卻能所擊輒破。此次出巡,陛下率領的都是精銳騎兵,裝備精良,又有呂布、馬超、張遼這樣的良將統領,實力本不弱,只是不利攻堅罷了。若是與鮮卑人對陣,只要調度得當,君臣一心,臣不敢說十全必克,戰而勝之還是有把握的。”
劉曄說著,將剛剛收到的奏疏遞了過去。“太史慈能做到的,陛下也一定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