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小環起身,正準備將天子抱上馬背,天子忽然睜開了眼睛,喃喃說道。
“等等。”
“陛下,你醒啦?”呂小環又驚又喜,忍了很久的眼淚忽然涌了出來,沿著臉龐滑落,滴在天子滾燙的額頭上。天子氣若游絲,聲如蚊蚋。
“擬……擬詔。”
呂小環一下子沒聽清,大聲追問。“陛下,你說什么?”
“擬……詔。”天子喘了一口氣,又道。
這一次,呂小環聽清了,連忙大聲說道:“陛下有旨,筆墨侍候,擬詔。”
劉曄皺著眉,看著天子,卻見天子面色潮紅,眼神卻極是凌厲,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命人準備筆墨,又舉起火把,圍在一旁。天子靠在呂小環懷中,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這才強打精神。
“詔,朕以不德……”
天子說一句,劉曄記一句,短短數十言,卻似乎耗盡了天子所有的力氣。他強撐著聽劉曄讀完詔書,用了璽印,看著劉曄將詔書封好,這才握著劉曄的手,喘息了一陣,一字一句地說道:“令君,你與子龍間行趕往潼關,與士孫司徒在潼關大營候朕期月。若朕逾期不至,則按詔書行事。”
“陛下……”
天子用力撐起,奮力低喝。“子揚,奉詔!”
劉曄無奈,躬身領命。“唯。”
天子又看向趙云,取下隨身攜帶的璽印,遞給趙云。“子龍,你我相逢恨晚,本當與卿縱橫天下,奈何不幸。今委大任于卿,于諸皇子中擇可教者教之,將來為一男子,立于天地之間,不負祖宗血脈。”
“唯。”趙云躬身領命。“云粉身碎骨,不負陛下所托。”
天子點點頭,目光重新轉到劉曄身上,他輕輕地拍了拍劉曄的手。“子揚,卿不負朕,是朕負了卿。若上蒼垂憐,使你我君臣有重逢之日,再續前緣。”
“陛下……”劉曄痛哭失聲。
“去吧,去吧。”天子閉上眼睛,揮了揮手。“小環,我們走。”
呂小環咬著牙,應了一聲,將天子推上馬背,又踩著馬鐙上馬,將天子抱在懷中。她轉身對王異說道:“我送陛下去見吳王,你不用等我,與令君、趙將軍一起回潼關。如果我還能活著回來,再向姊姊請教。若不能回來,還請姊姊代我照顧阿母。”
王異躬身領命。呂小環一聲嬌喝,撥轉馬頭,向南急馳而去。
劉曄、趙云并肩而立,看著天子與呂小環的身影漸漸遠處,相顧而視,不約而同的嘆了一口氣。劉曄命人取來幾分干糧,交給趙云。“趙將軍,你帶著詔書趕往潼關。我自向北,為疑兵。若能走脫,自去潼關與將軍相會。若不能生還,就請將軍獨當大任。”
趙云吃了一驚。“令君,陛下詔書……”
劉曄苦笑著搖搖頭。“陛下做得對,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面對。他不見吳王,生無斗志,死不瞑目,我不想見吳王,但我一定要面對故友,如果不能和他見一面,我以后也沒有信心面對他。且將士們新敗之后,又冷又餓,若無飲食,難以脫身,一起走,只會一個也走不脫。你一個人走,沒有人能攔得住你。詔書為重,就拜托將軍了。陛下信得過你,我也信得過你。”
趙云苦笑,欲待再勸,卻見劉曄神情堅毅,只得拱手施禮,接過詔書,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劉曄再三嘆息,上了馬,領著數百騎兵,向北進發。
風漸漸地停了,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不一會兒就積了薄薄的一層。
張奮叉著腰,站在濮水北岸,看著漸漸被積雪覆蓋的馬蹄印,連聲嘆息。
就差那么一會兒,功勞又從手邊溜走了。這是誰選擇的渡河地點?他怎么知道這兒能渡河,而且地點選得這么巧妙,幾乎算到了極致,如高手過招,勝負只在毫厘之間。
下雪了,大雪會掩去所有的蹤跡,就算是最高明的斥候,在這種時候都很難追蹤到潰兵的去向,至少他是與此功無緣了。
這都是命啊,白放了一場火,什么也沒撈著。
張奮咂著嘴,轉身正準備上船,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雖然輕,卻非常真切,而且越來越清晰。親衛也聽到了,紛紛向張奮聚攏過來,拔出戰刀,舉起盾牌,做好了應變的準備。張奮卻不緊張,只是將手按在了刀柄上。他聽得出,來的只是一匹馬,也許是來送消息的斥候。
魯肅抓住天子了?張奮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正想著,一匹雄駿的大宛馬沖同了風雪,來到張奮等人面前,緩緩停住。馬背上的人嬌喝一聲:“前面是什么人?”
“你是誰?”張奮推開親衛,接過一支火把迎了上去。此馬神駿,出聲的又像是個女子,他覺得很奇怪。高舉著火把一看,這才發現馬背上是兩個人,女子端坐在馬背上,衣飾華麗,英氣勃勃,男子雙目緊閉,身上的衣甲同樣精致。張奮心中一動,忽然狂喜,一邊示意親衛們上前圍住,一邊說道:“我乃汝南木學堂祭酒張奮,你是何人?”
呂小環一頭霧水。“汝南木學堂祭酒是什么東西?你是吳王孫策的部下嗎?”
張奮哭笑不得,也不跟她計較,連忙說道:“我當然是吳王部下。這是……關西天子?”
“天子就是天子,哪有什么關西天子。”呂小環瞪起眼睛,厲聲喝道:“天子要見吳王,你快快準備車馬,送天子去定陶。”
張奮大喜,仔細查看了天子相貌,見天子面赤如火,雙目緊閉,目光再一掃,又看到天子腿上的傷,知道是傷勢發作,不敢耽誤,連忙從呂小環手中接過天子,背在身上,向樓船奔去。呂小環吐了一口氣,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身子一歪,從馬背上滑了下來,“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張奮聽到聲音,連忙命人將呂小環扶起,牽上馬,一起上船。到了船上,張奮叫來醫匠,為天子與呂小環檢查。呂小環沒什么問題,只是疲勞過度,天子卻有些麻煩。他的傷口已經發炎,又受了風寒,高燒不退,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
張奮不敢怠慢,立刻安排了一艘船,親自護送天子去定陶。
孫策睜開眼睛,神清氣爽。
收到朱桓取勝的戰報,他終于睡了一個安穩覺。雖說沒能抓住天子,中間也出了不少小差錯,但朱桓、陸議能完成如此規模的戰役,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練將的目的已經基本達成,剩下的事都不重要。
天子逃與不逃,他其實并不關心。逃又能逃到哪兒去?天下就這么大,遲早還會見面的。
“大王,你醒啦?”耳邊傳來一個清脆而充滿驚喜的聲音。
孫策轉頭一看,嚇了一跳。小橋雙手托腮,趴伏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連忙坐起,披上外衣。“你怎么在這兒?”
“嘻嘻,大王怕什么?”小橋臉上泛起緋紅,有些害羞。她眨眨眼睛,撅起嘴。“我只是一個女子而已,又不會武藝,難道還能傷害大王?大王未免太小心了。”她站起身,神情有些委屈。“姊姊準備好了早餐,我來服侍大王洗漱,沒想到驚嚇了大王,實在是罪該萬死,請大王處置。”
孫策哭笑不得,掀開被子,起身下床。“行啦,你就別委屈啦,真要治你的罪,我也舍不得啊。不過我跟你說,以后你可不能這么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局緊張,我可能會做噩夢,萬一誤傷了你,可不好。”
“大王還會做噩夢?”見孫策疼她,小橋轉怒為喜,眼珠一轉,眼神又靈動起來。
“當然,你以為我是真人,不做夢?”孫策笑道。他剛剛還真做了一個夢,夢見納二橋入宮,新婚之夜,左擁右抱,一般的天香國色,卻分不清誰是姊姊,誰是妹妹。一時不察,寵幸了大橋兩次,卻冷落了小橋,惹得小橋嗔怒,忽變河東獅吼。
“大王雖不是真人,卻也離真人不遠了。”小橋忽然想到了什么,臉色更紅,不好意思再說,轉身去取準備好的水。她試了試水溫,又吐了吐舌頭。“大王,水有些涼了,你等一等,我再去換來。”
孫策說道:“不用那么麻煩。我又不是什么嬌生慣養的人,沒吃完苦頭,涼一點就涼一點罷,總比當初臥冰爬雪的強。”他走到案邊,取起牙刷刷牙,又拿起布巾洗臉。水稍微有些涼,不過不礙事。
洗漱完畢,來到堂上,大橋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孫策入座,又招呼大橋、小橋一起坐下吃。“和夫人那邊如何?”孫策一邊吃一邊問大橋。
“和夫人……一直沒吃什么東西。”大橋有些不安。“想來是我準備的飯食不合她的口味吧。”
孫策笑道:“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你不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要學你妹妹,不要太辛苦了。”
“大王是說我懶么?”小橋佯怒,紅唇輕咬,眼神斜睨。
“我不是說你懶,我是說你知道什么是你的責任,什么不是你的責任。和夫人心情不好,不是你們的責任,你們不必自責。大橋,沒有人應該做圣人,天生就要照顧所有人,盡自己該盡的責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