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峰之上,贏先生揮手震出道道劍氣,其音如雷霆破空,將這孤峰邊緣封鎖,耳畔只聞劍氣破空之音,鋒芒之氣直逼王安風面目,少年只覺得渾身汗毛乍起,仿佛下一刻,便有一把神劍自某一處劈斬而來,將他剁成數截。
文士負手,神色不屑地瞥一眼孤峰之下,便又落在王安風身上,微微皺眉,道:
“我之劍術繁雜,你的基礎還遠不能學內里神通。”
“但若只追求招式繁復,卻有一門功夫,我曾觀天下劍招無數,融匯貫通,創出七十二手使破,作為一門巔峰劍典的入門基石。”
“剛好合適。”
言罷隨手一震,浮現一柄八面漢劍,隨意劈斬,撕裂空氣發出凌厲破空聲,斜瞥了王安風一眼,冷然喝道:
“既然要學,便好好看著。”
“待會兒考教,若是難以令我滿意……哼!”
少年頭皮一麻,才道一聲是,耳畔清喝已起。
“第一勢,青龍破水,專破亂槍槍法。”
“縱然是江湖名鎮一地的金凰亂點頭槍法,亦隨意可破。”
“看好了!”
言語聲中,長劍出手,劍招雜亂如水,可卻又極為凝實凌厲,一路劍法使下來,劍影連綿,如水不絕,突然劍身震蕩長吟,劍氣轉虛為實,隱隱如青龍破水而出,嘶吼咆哮,猛然前撲,將前方一尺見方的空氣撕扯地粉碎。
劍勢漸趨于凌厲,風格陡然一變,極盡陰狠,連綿不覺,突地殺招暴起,令人防不勝防,王安風帶入這劍招對手境地,不自覺便出了一頭的冷汗,只覺得這一劍暴起,決然殺招,自己的武功萬難幸免。
冷然聲音在耳畔響起。
“第二劍勢,長蛇震尾,破雙戟雙拐。”
劍招又變,劍光綿密不窮,殺機不盡,令少年頭皮一陣發麻。
耳畔熟悉的聲音連連響起,而每響起一次,眼前劍法風格便會突變。
種種劍招劍法,可看出其同出一源,招式大體變化并不復雜,細膩處卻風格迥異,組合出了截然不同,卻又都是精彩萬分的劍招劍法。在少年眼前連連上演。
王安風瞪大了雙眼,死死看著這劍術,生怕錯過一點,可他哪里能記得住,只覺得雙眼之前劍光凌厲,變化無窮無盡,耳畔冷喝聲中,更是囊括了他所知曉的一切兵刃招式。
“仙人釣鱉,破流星錘法!”
“古樹盤根,破掃眉劍一路劍術!”
“滿天星斗,破虎鉤奇門!”
“排六甲,破道門奇術!”
劍光凌冽,直至第七十二勢,九鳳朝陽,破內家真氣,劍影歸一散去,文士隨手一拋,那柄木劍旋轉而上,繼而穩穩釘入了堅硬的山石地面,翁鳴不止,劍鋒左右震蕩出了一層若有實質的漣漪。
青衫文士負手而立,道:
“此劍劍勢繁雜,專于技之巔毫,足以令你在中三品之下稱雄。”
聲音微頓,復又輕描淡寫地道:
“七日之內,將其練會。”
王安風此時雙眼之前依舊殘存劍光閃爍,聞言有些駭然,下意識道:
“七日?”
“這……”
文士側了一步,看他冷笑,道:
“是你要我傳你繁雜劍術,此時我傳了,你卻不學?”
“是在戲弄長輩?”
少年后退一步,道:
“晚輩不敢。”
贏先生冷笑一聲,道:“是不敢,也就是有此心而無膽?”
王安風張了張嘴,額上滲出冷汗,不知如何回答,文士拂袖,冷然道:
“七十二手使破,核心為破。”
“放心,以銅人巷為依憑,我必能讓你七日入門。”
少年臉上神色微滯,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僵硬拱手行禮,道:
“既……既如此,多謝,先生。”
文士頷首,嘴角弧度冷澈。
“不必。”
淮南子曾言,天道玄默,無容無則,大不可極,深不可測。
事實證明,贏先生的手段對于少年貧瘠的想象力而言,同樣深不可測。
朗月懸空,銅人巷外,巨大木桶盛滿了褐色藥液,王安風靠躺其中,只露了個頭在外面,面容之上滿是疲憊,浸泡在藥液之中的手掌,此時依舊還在微微顫抖。
若是尋常時候銅人巷中對手,是比武,是切磋,有章法在,點到即止。
那么這數日的對手,便是廝殺,是搏命,幾無所忌,不死不休。
初始只是修為武功相仿的敵手,繼而便成了兩三人圍攻,功力也在穩步提升。
譬如方才,一者使劍,森銳逼人,一者使錘,氣勢浩大,逼的他不得不將那繁雜劍式揉碎了使用,仙人釣鱉,古樹盤根連出,渾身解數幾乎逼到了極限,也只是勉力擊敗一人,便被重錘生生砸出了巷口,胸中氣血翻騰,難以運力。
再來一擊,則必戰敗身死。
想到那種結果,王安風依舊心有余悸,吳長青右手一拂,少年穴道之上,十數根銀針齊齊震蕩發聲,將其胸腹郁郁之氣震散,藥力涌動,滲入體魄之中,伴隨著體內流轉的佛門內力,緩緩平復翻騰的氣血。
片刻之后,少年呼出口氣,感覺到體內那震蕩的氣血已經平復,便打算起身,繼續入銅人巷中磨練劍術,可方才動了一下,便被老者一掌復又按回了藥液之中,激起一片水花。
身前吳長青笑呵呵地拈了拈胡須,擺手道:
“待著待著……”
“咱先不著急進去打架,今天啊,二師父也是時候教你些安身立命的法門了……”
少年撓了撓頭,道:
“二師父……我,現在那劍式都還沒有能夠入門啊……”
老者抬手,在王安風額頭上輕輕敲了下,笑呵呵地道:
“瞧你,誰說是武功了?”
“咱們藥王谷以醫術毒術聞名江湖,又不是靠著打打殺殺的武功,安風你之前也吃過中毒的虧,可敢小瞧這毒術?”
王安風聞言,又想起了數月前,在廣武城外的遭遇。
那山賊絕非他一合之敵,但是卻憑借一壺迷藥,將他放翻,若非是修為有所小成,佛門金鐘罩護體,恐怕就真的直接昏迷,任人宰割,神色不由微凜。
老者則是趁這工夫,從藥囊中取出許多瓷瓶,盡數倒入木桶當中,藥香再度彌漫,袖袍一揮,醇厚內力如云蒸騰,本已經涼下去的藥液溫度重又上升,真氣激蕩,化為了有如實質的細線,牽扯銀針落于少年身上數處大穴,時而以補法進氣,時而以瀉法,將無用藥力迫出,以防止藥毒積累。
這等百毒不侵之體并非一日之功,對于吳長青而言并沒有絲毫壓力,故而老者一邊施針,尚有余力和少年談笑,道:
“這是咱們藥王谷的真正絕學之一,大成之后,非但是你自己身軀百毒不侵,就連你的內力,也自然而然擁有解毒療傷的奇效。”
“到了那個時候啊,天下九成九的毒物,已經不放在你的眼里啦,休說是甚么迷藥,就算是江湖奇毒,也與你無害,甚至頗有補益之功。”
王安風聞言心中震動,脫口道:
“那豈不是把那些用毒的江湖高手克制地死死的?”
吳長青笑道:
“那也不盡然,武林江湖上,風流人物代代輩出,既然咱們藥王谷的先祖能夠創出這種神功,那有后來者尋到了克制之法,不也正常?”
“若是老祖宗知道后來數百年后,能有人破掉他引以為傲的絕學,恐怕是要喜不自勝,大醉方休啦。”
此時藥力逐漸入體,升起了刺痛麻癢之感,漸漸越盛,少年額上滲出了點點汗漬,吳長青知道第一次藥浴鍛體的滋味,便主動挑起話題,笑談些當年趣事,以分散王安風的注意力。
言談許久,最難的關頭終于捱過,少年并未曾表現出難以忍受,以及最為糟糕的不耐藥力反應。
雖說之前早已確認王安風體質并不是那種天生難以容納藥力的類型,吳長青還是暗自松了口氣,額上隱有汗漬,竟是比自己當年鍛體煉身時候更為疲累。枉他內力深厚,但在此時卻和尋常老人沒甚么分別,緩了數息,內力流轉,方才將那疲憊壓下,朝著王安風笑道:
“藥浴功成,雖然還沒甚么火候,但是似上次那般的迷藥,也迷不倒你了。”
“如此一來,你往后行走江湖,我們也能放下些心。”
“起身罷。”
王安風點了點頭,此時他身子依舊還是極為難受,似有無數細針在體內扎動一般,痛楚綿長,但是為了不讓老者擔心,依舊是如往常那般面色平和,起身運轉內力,令殘余藥液蒸騰,再換上衣裳。
每一動作,都有如是有無數細牛毛般的銀針,密密麻麻扎在和其它東西碰觸的地方,少年額頭滲出冷汗,但是因為蒸騰出的霧氣,反倒沒有被立時發現,為了轉移吳長青注意,便笑著道:
“弟子現在能夠無視迷藥,那二師父功力之深,怕是沒甚么毒能夠侵身了罷……”
老人聞言撫須笑起,道:“那是自然……縱然是那些所謂穿腸劇毒,于老夫而言也不過補益,咱們藥王谷這一門功夫,能以基礎藥理,將天下毒藥納入其中,最終以藥理消解其毒性,化為混元一片元氣,滋補自身。”
“有個名堂,喚作是混元體。”
此時王安風身軀之中陣痛也緩緩消減,心中微松口氣,便笑道:
“那二師父豈非遺憾?”
老者奇道:“老夫一生快意,又有何憾?”
“二師父豈非永不知道中毒是個甚么滋味?”
老者微微一呆,指著身前罕見露出些少年氣的王安風,哭笑不得道:
“你啊你……竟來開為師的玩笑,豈不是找打?”
一邊說著,提起手中木杖,作勢要打,少年忙抱拳討饒,老者無奈搖頭,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變得沉凝了些,嘆息道:
“若說中毒……也著實中過。”
少年微怔,便聽到吳長青用一種復雜的語氣開口道:“中其毒,心氣郁結,神魂不振,心跳無律,思緒僵化宛如墨家機關,周身如麻痹,時日漸過而不知。”
老者開口便一連說出許多極為嚴重的癥狀,將少年駭了一跳,道:
“這……這是甚么奇毒……”
“竟如此陰狠!”
吳長青聞言卻失笑,抬手敲在少年額頭,道:
“便是情毒啊……一見傾心,再見已是沉淪。”
“天下女子便是毒,雖不致命,卻能讓人生不如死,雖生不如死,卻又偏生,甘之如飴。”
“安風,你功夫未成,切莫嘗試啊……”
少年懵懵懂懂地頷首點頭,那模樣一知半解,老者失笑,卻又想起少年此時尚且還不及十四。
哪里懂甚么情愛。
片刻之后,王安風重入了銅人巷中修行,而吳長青卻因剛才交談,勾動了早已壓在心底的記憶,思緒翻騰,老人眼神變得莫名有些悠遠,似是又見到了那個看似溫婉,實則頑皮的少女。
“小徒弟,要記得世上的人都不要信……”
“什么?他們說你不夠義氣?吶,你這樣說,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嘛,偶爾多疑一點,小氣一點。”
“偶爾經常多疑一點,不是很正常的嘛。”
“臭道士,你笑什么!”正教訓徒弟的少女抬頭,狠狠的瞪了一眼倚靠著木柱的溫潤少年。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醫師終究按捺不住,朗朗的笑聲越發肆意,但卻終究變得飄渺,慢慢消散在了已經有些渾濁的記憶當中,吳長青眼神溫柔了下來,躺倒在竹椅上,悠哉悠哉,低聲咕噥。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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