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心臟在瞬間停跳。
王安風整個人都有些發懵,直到數息之后,有力的心臟將血液泵動到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仿佛整個人自蒼白無力恢復了原本模樣,猛地站起身來,腦海當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信。
他是見識過少女的手腕的。
以她的心思,怎么可能會輕易死掉?
尚未開口,對面的公孫靖似乎知道王安風的反應,緩聲道:
“談姑娘算錯了……”
“她沒有想到會遇到一個瘋子,或者說,她算到了,她選擇了去賭,就像是和二十七連幫交手那一次一樣。”
“只是可惜,這一局她賭輸了,少主。”
“那個瘋子是個七品的高手,在今日談姑娘徹底掌管談府的時候,在眾多武者保護中對她出手,她,她身子又太弱,若她是個九品武者,我們都能夠救得下來。”
“可太突然了,距離也太近了。”
“屬下,來不及救援,還請少主降罪……”
王安風張了張嘴,朝后坐倒在床上,感覺這客棧里的木板床都輕飄飄地毫不著力,公孫靖所說的理由,正是他對于談語柔最擔心的一件事情。
一語中的,心中不由得便信了三分。
談語柔雖然智謀過人,可終究不過是個尋常女兒家,一旦遇到超脫預料中的瘋子,便會陷入死地。
而這個江湖上,最不缺的便是瘋子,更不缺的便是有血性的瘋子。
為了一飯之恩豁出命來的狂人更不在少數。
談府立足憑借的是和諸多高手之間的聯系,要徹底掌管談府勢力,也必須要她出面。
兩個不是巧合的巧合之下,這件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王安風面無表情,緩緩閉上眼睛,理智上竟然有些接受這件事情,可心里卻止不住地有些發堵,一個才分別了不過七八日的同齡之人,一個活生生的少女,一個捉弄了他,令他有些氣急敗壞的‘對手’,便這樣生死兩隔?
“此去小心。”
“少俠此行,若是遇到些困難,不妨打開錦囊看看……”
出發之前,談語柔安靜淺笑,目送他離開。
陽光之下,少女的眸子很漂亮,他當時心里面著急,并未多看,可此時回想起來,那眸子里分明遍布了云霧,看不真切。
她難道早已經猜到了這一日?
果然,又是在賭嗎?
王安風心中五味陳雜,不知為何竟然還想要笑她,心里卻又很堵,根本笑不出來,若是笑出來,他想著,這樣的笑容也像是浸泡過黃連一樣,會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不知過去了多久,少年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斂目,聲音轉而低沉平靜下去,道:
“是誰做的?”
公孫靖回答道:
“那人被抓住之后,已經自盡了,我們沒能找到什么線索。”
“想來,是蓄謀已久。”
王安風沉默。
他也只能夠沉默。
這件事情,公孫靖顯然也已經用了最大的努力,他如何能夠遷怒后者?
王安風抬手揉了揉眉心,道:
“我知道了。”
“你去罷……”
“是……少主,屬下告退。”
聲音斷絕。
這客棧的二樓客房里面便恢復了一片死寂,唯獨剩下了王安風一個人的呼吸聲音,這呼吸的聲音也變得極為微弱。
突然一聲悶響,王安風將自己扔在床上,四肢攤開。
雙目微闔,呼吸聲音悠長卻又微弱。
麻雀在外面亂叫著,吵得他心煩。
下面的江湖武者在大喊大叫,在劃酒拳,拳頭砸在桌面上,發出嘈雜聲音,菜碟碰撞的脆響,小二招呼客人的吆喝聲,伴隨著聒噪刺耳的大笑聲音,讓他心中漸有煩躁,許是刀狂的心境未曾徹底散去,這一時間,他竟然生出了拔刀的怒意。
這一絲心境的波動,轉眼便被他壓制下來。
王安風長長呼出一口氣來,突然猛地坐起身來,轉眸看著打開的窗戶。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這一次事情結束之后,便直接前往扶風郡城中,一則能夠幫著川連和夢月雪兩人翻找典籍,二來,也能夠看望一下當年在扶風學宮中認識的朋友。
可在此時,心中想法卻逐漸變化。
王安風垂在膝蓋上的拳頭微微攥緊。
他還是不相信,那個狐貍一般的少女會這么容易就消失在這世上。
雙眼中神色漸變,站起身來,在這桌面上放下一枚碎銀,繼而便直接自這酒樓之上躍出,施以輕功,內力勾勒天地,宛如離弦之箭一般,朝著西定州的方向激射而出。
西定州·巨鯨幫駐地。
公孫靖長長松了口氣,不知何時,額頭上已經滲出來了些微細汗。
對于他而言,在少主面前說謊,實在很是難受,還不如去和勁敵廝殺一陣來得痛快,可這件事情,對于少主也有偌大好處,又不得不做,把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搖頭嘆息了一聲,復又垂眸看向手中的紙條,贊嘆道:
“少主心性漸長,若非談姑娘提前寫了錦囊,這次恐怕真的沒有辦法糊弄過去。”
“這理由,我都要相信了……”
言罷,公孫靖右手運氣勁氣一震,那張寫滿了字跡的紙條直接崩碎,化為齏粉,再不存于世間。
男子抬眸看著天色,心中的不安散去,逐漸安穩下來。
接下來,只要在今日將‘談姑娘’定棺下葬,便可以了……
就算是少主之后再生疑,也絕對不可能會開棺驗尸。
事實上,就算是開棺驗尸,公孫靖也并不害怕,這位‘談語柔’乃是先前談府內亂時候死去的一個叛徒,身形和談語柔類似,想要找到姿色如少女那般殊麗的很難,可找個身材類似的并不多難。
大秦女子裙衫繁雜,只要不是太胖或者太瘦,穿上衣服,肉眼很難看出變化。
而因為其身為武者,施展秘術,尸體變化要比普通人更慢。
只是,公孫靖的慶幸并未持續多久。
狂暴的勁風四下鼓動,腳下生出氣浪拂動,自踏入六品之后,第一次嘗試御空便極為得心應手的王安風不過兩個時辰不到就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衣袂翻飛,繃著一張臉,道:
“談姑娘……在哪里?”
片刻之后,本來打算將‘談語柔’從簡下葬的隊伍還沒有走出多遠,便被重新喚回。
談府當中。
金絲楠木的棺材本已經重新打開,里面和衣躺著一位容顏殊麗的少女,雖然面上神色蒼白,雙目緊閉,可姿容仍舊遠非尋常人所能比擬,其五官正是談語柔的模樣。
身上變化并不明顯,唇角擦著淡粉色的唇紅,身上有淡淡的胭脂香,將并不濃郁的尸臭壓下。
公孫靖站在一旁,視線低垂,低聲道:
“這便是談姑娘的尸身……一切,還是今日遇刺時的模樣。”
“按照談姑娘留下的要求,當日下葬,具體理由,屬下也是不知……”
男子神情悲痛,暗中卻微松口氣。
甚至于還有一絲絲得意。
這個叛徒,是由他親自施展了神武府的易容手段,因為糊弄的對象很有可能是王安風,所以他用出來了全身解數,此刻心中極為自信,相信哪怕是和真的談姑娘站在一起,王安風也要懷疑到底誰才是真的。
而在此時,王安風微微皺眉,突然抬起頭來,極為篤定,開口道:
“這不是談姑娘。”
“公孫,你在說謊……”
公孫靖面上神色霎時僵硬,雙眼瞪大,極強的挫敗感沖擊了他的內心,甚至于短暫壓下了欺騙少主的惶恐,數息之后,方才晃過神來,猛地抱拳半跪于地,道:
“屬下欺瞞少主,還請降罪……”
王安風卻并未惱怒,反倒在心中大大松了口氣。
方才他其實也只有七成把握,所以開口去詐,而公孫靖的反應則告訴了他真正的答案。
以公孫靖的性格,若非是有外力推動,他絕不會做出這種欺騙自己的行為。
這種外力,在這種情況下,是談語柔,也只有可能是談語柔。
也就是說,談語柔必然還活著。
王安風嘴角微微挑起,看了一眼公孫靖,想了想,道:
“你先前幫我對付不老閣有功……和此事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可有不滿?”
公孫靖長松一口氣,道:
“屬下多謝少主。”
王安風點了點頭,復又問道:
“那,談姑娘現在在哪里?”
公孫靖聞言身子一僵,抬頭道:
“這件事情,屬下也不知道……此言絕非隱瞞。”
“若有半句胡話,便教屬下不得好死!”
其言語頗為激烈,顯然并不是違心之言,王安風微微皺眉,方才輕松了些的心里復又有些焦躁,仿佛看到那少女又在瞇著眼睛,對著自己笑得狡黠,不由升起些微惱意,拳頭攥緊。
談語柔……
你又在耍什么花樣?!
公孫靖半跪在地,半晌不見王安風反應,提起膽量,突然開口問道:
“少主……屬下,還有一事不明……”
王安風看他一眼,道:
“什么事?”
公孫靖抿了抿唇,開口道:“就是……不知,少主是如何看破屬下的易容術的?”
想當年,連將軍都夸贊過的。
王安風本欲要直接回答,卻又生生止住,面無表情,只是模棱兩可地道:
“我自然知道。”
公孫靖微微一怔,突然想到了眼前之人,正是離將軍的弟子傳人,那么當年神武府中的諸般技藝,就算沒有去學,也都知道許多才是,能夠看破自己的易容手段,自然是簡單的事情。
自己當時心急,竟然未曾考慮到這一點。
想及此處,不由苦笑,拱手行禮,道:
“屬下明白了。”
王安風看著似乎了然的公孫靖,心中一片茫然。
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
我都不明白……
心念變化,面上卻未曾有什么異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仿佛在說,你明白就好,視線落在‘談語柔’的身上,落在少女淡粉色的嘴唇上,停駐了一瞬。
腦海中不知為何,想起了真正的談語柔,想到了七日之前,她照顧自己的時候。
那時候王安風受了趙正勇一劍,她死活要讓王安風吃下那堪稱災難一般的食物,而厲老三和公孫靖則是展現出了一手拌豬食的卓越才能,讓少年懷疑這兩個是怎么長到這么大還沒有餓死的。
彼時燭光微亮,映在少女唇上,竟比這粉色唇紅更為誘人。
真正的理由是……
王安風面上隱有些微紅,視線下意識向上飄去,心中暗道非禮勿視,非禮勿想。
真正的理由是,談姑娘,從未用過胭脂水粉。
更遑論什么唇紅。
然后,王安風的反應是正常人都會有的,為人正派的男生想到漂亮小姑娘會紅臉,不要給我瞎想啊啊啊(來自寫書人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