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杰聽那些酒樓食客爭論不休,說的已經盡數都是些上榜高人的閑談逸事,覺得有些無聊,兩只手把玩著茶盞,看向王安風,笑瞇瞇道:
“安風你才排了劍榜副榜的第十三位,沒有什么想法嗎?”
王安風言簡意賅,道:
“受之有愧。”
尉遲杰覺得這種態度實在無趣,聞言一拍桌子,瞪大眼睛道:
“才十三位!”
“連前十都沒能夠進得去,你不覺得太低了嗎?”
然后便擠了擠眉眼,循循善誘道:
“想不想把排名弄得更高些?”
“我這里有法子哦……”
老祿暗地里狂翻白眼,莫名覺得自己家公子和那些拉著人進去小巷里,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副春宮圖的猥瑣販子有三分神似。
還太低?
評定劍榜高下的,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純粹以展現出來的戰績論排名,江湖里使劍的武者何止千千萬?
能排上名字已經極為厲害。
眼前的年輕人一路上每次出手都是氣象不凡,那種蒼青色的劍罡他以前聞所未聞,遠遠看著就能夠感覺到隱約的刺痛。
更何況一路上遭逢數戰,他從未曾見到過王安風在招數拆解上落入下風過,強如巨闕劍主,江湖上一流高手,也只能夠以名劍劍勢強行把他逼迫開,拆招對招,進不得半步。
可是以王安風這種手段,在那些評定刀劍榜的老先生眼中,也只是堪堪能夠排在第十三位而已。
而第十三位已經有如此風采,那排名還要更在他前面的那些又是有何等的氣度?當真入了劍榜十二位的那些大劍客,豈不是要有仙人風姿?
尉遲杰唯恐事情不大一般,拍了一下桌子,道:
“恰好刀榜副榜排名第七的刀狂就在宛陵城里,要不然你去找他切磋切磋,也好交流一下感情?”
“若你能打贏了刀狂,豈不是打了宛陵城尉官臉上重重一巴掌?當真是一件大大好的妙事,多有排面?是不是?”
王安風只當他是空氣,懶得搭理。
尉遲杰抿兩口酒,無人搭理他,也不覺得尷尬,又厚著臉皮嘿嘿笑道:
“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最是血氣方剛,只是可惜不知道這刀劍榜究竟是誰評定下來的,要不然江湖上肯定有許多人想要去親自拜訪一下這幾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和他們好好理論理論。”
“不過這樣刀劍榜也就沒了意思。”
“我剛剛看到刀劍榜上的起碼都是要四品的內力打底子,副榜上最差的也要有六品的火候,真不知道是怎么練的。”
“再想一想這榜單還是純粹以戰績論,像是宮玉前輩都沒有入榜,就可以知道這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人年紀輕輕就把一身武功修行到了極為高深的程度,和你們這一比,我都不愿意去練武啦。”
“若是不練武,不如你們還可以說是本公子沒有用力,可若是真的全心全意去練了武功,卻還是連你們的背影都抓不住,那也太叫人難受了。”
呂白萍道:“那你能抓得住嗎?”
尉遲杰自嘲一笑,道:“大抵是抓不住的。”
周圍有談論到入了絕色榜單的那些美人,尉遲杰喝了杯酒,看向王安風笑道:“聽說你在年前曾經大喊了一句薛家琴霜,你那一位覺得如何?”
王安風輕聲道:
“最好。”
尉遲杰咧了下嘴。
覺得自己突然沒了胃口,滿肚子的飽腹感。
手中折扇打開,晃了兩下,道:
“既然你已經有了心上人,那介不介意再多一個?”
“不是我多說,以你的武功相貌,加上本公子的才學銀子,絕對的無往而不利,行走江湖,哪里能沒有紅袖添香作伴?要不要在江湖上搶個小妾回來?”
“我記得那位名動江南的秀坊花魁竺云夢,現在就在宛陵城,當年她年紀輕輕,稚鳳初次試喉,就能以一曲長歌醉了整個江南道的才子俠客。”
“怎么樣,有沒有心思陪著我去見識見識這一位大美人?”
王安風抬眸,言簡意賅,道了一聲請便。
尉遲杰大笑,道:
“我只是去聽曲兒,你自個兒心里頭不正經,當真是想得個什么念頭。”
言罷輕搖折扇站起身來,招呼著身后站著的老祿一起。說是帶著老祿也聽聽江南道上名列第一等的歌喉是個什么樣子。
究竟當不當得起那些世家勛貴的子弟們打腫了臉充胖子,就算回去被一頓胖揍,也要在酒樓里裝出一擲千金的豪邁作風來。
老祿朝著宮玉王安風一拱手,一臉沉重跟了出去。
林巧芙吐了吐舌頭,偷笑道:
“尉遲大哥的銀子都是祿大叔管著的,看祿大叔的模樣,心里面肯定肉疼死了。”
呂白萍深以為然,補充道:
“如果是我的話,肯定已經忍不住要揍他了,這樣大手大腳,真的當銀子是大風刮來的不成?”
林巧芙認真思考了下,鄭重點頭道:
“對他而言,好像還真的是……”
呂白萍沉默了一下,一雙眼睛瞪大,惡狠狠地咬牙。
“……欠削的世家公子。”
用過了餐飯之后,宮玉一如既往回了客房當中打坐修行,張鴉九的那一門《封脈劍》本是精深微妙的上乘劍術,卻被贏先生給破了個干凈,王安風一時間竟然有些無事可做。
林巧芙卻突然拜托王安風帶著呂白萍出去到城里看看。
說是自己的師姐從小就和自己一起長大,什么都習慣性得遷就著自己,就連這一次下山也都是緊著她想看的東西,呂白萍從來不說自己想看什么風景。
這一次便要拜托王安風陪著她一起去看,作為補償的話,林巧芙會把青鋒解中所藏,其余幾本名劍的劍譜默寫出來。
王安風猜得到這大約是林巧芙想要幫著自己熟悉對手,又不愿意讓呂白萍無聊干坐著等自己,或者也有不希望王安風會感覺到有所虧欠,才會想出這么一個法子來。
王安風幾乎能從她的語氣里聽得出淡淡的得意和輕松,當下裝作了什么都沒有猜出來,點頭答應下來。
呂白萍剛剛開始的時候還略有些不自在,可旋即便輕松許多,這城里的風光一次兩次哪里能夠看得夠,她身材較之于尋常女子還要高挑修長兩分,背著配劍走在前面。
王安風來宛陵城的時候,做足了功課,一路上溫聲介紹周圍路過地方的人文風情。
呂白萍只是在聽,一雙眸子安安靜靜。不知道為什么讓王安風心里升起了說不下去的感覺,言語上卻沒有露出什么異樣。
上了河堤,王安風和呂白萍隨意選了一處古街,兩側青磚上有很明顯的青苔痕跡,引得這街道也變得清幽了好幾分。
前面有一座高塔,每一層有八個檐角,成八卦模樣排列,共有九層,據說是道門的一次大醮留下的痕跡,庇佑著這城中百姓不受邪祟傷害。
三十年前,這一條古街上有位大商戶將這道門大醮留下的高塔重新修繕了一次,拆到第五層的時候,將其中所供奉的道門法器一同放在了那商戶家宅中。
修繕之后,重新掛起,所到之處,香案相迎,那商戶則因為這件事情散盡了家財,在東溪橋畔蓋了一間茅草屋,當了個自在的野道士。
塔下有數家林地院落,王安風他們靠近的時候,院子里突然有十數只飛鳥驚起,王安風還要往前走,呂白萍卻道:
“等一下……”
王安風略有詫異,不知道呂白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卻看到呂白萍等了十幾息的時間,才往前走了兩步,高聲呵斥道:
“出來吧!”
“再不出來,小心我進去,我可是帶著劍的!”
手掌放在劍柄上,錚然鳴嘯。
王安風心中好奇,不片刻時間,這院子里翻出了幾個八九歲的小男孩,還有個小姑娘,手上抱著熟透了的枇杷,呂白萍劍眉豎起,將劍收好,雙手叉腰站在這些孩子前面,瞪圓了眼睛,道:
“誰讓你們來這里偷偷摘果子的?!”
“你們爹娘在哪里?”
“出來,和我去官府見官去!”
有個小男孩壯著膽子,道:
“我,我爹很厲害的,你不能這樣,小心,小心……”
呂白萍挑眉,道:
“你爹厲害?”
“厲害就可以去偷東西了?那就把你爹娘和你一起送進官府去,每天陪著蟑螂老鼠睡覺!”
她是個英氣的女子,可是說這話的時候卻一點都不客氣,一點也不好看,把幾個孩子嚇得不輕,瑟瑟發抖,王安風察覺些什么,并沒有開口,只是立在一旁。
看著那幾個臉色發白的孩子,隱隱竟然看出了幾分尉遲杰的模樣,每次后者管不住嘴的時候,就會被呂白萍拎著劍敲得滿頭包。
那時候大約就是這么個模樣。
王安風站在一旁,看著呂白萍像是個大姐頭一樣,把那幾個孩子教訓得服服帖帖,只差沒有跪在地上抱著大腿痛哭流涕。
看到那幾個孩子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呂白萍才收住了話頭,醞釀了一下表情,惡狠狠地道:
“下一次,再來偷果子的話,一定抓你們去見官!”
“把你爹娘也一起抓進去!”
“不要哭,再哭把你也送進去!”
“還不快走?!”
那幾個孩子身子狠狠地抖動了下,如蒙大赦,轉頭就跑,不一會兒就跑得沒了影兒,想來這也不是第一次來,對于路線實在熟悉得很。
王安風看著那些孩子離開,才收回了視線,道:
“方才是……”
剛剛那幾個孩子跑得急,懷里的果子跌了些下來,呂白萍俯身撿拾起地上落下的枇杷,拋了拋,輕聲道:
“這里是果園啊,剛剛那鳥被驚動,很明顯是有上去偷果子的小家伙。如果我們直接過去,把他們嚇得跌下來便不好了,畢竟他們沒有武功,枇杷樹也長得挺高。”
王安風心里面頗為詫異,道:
“呂姑娘你對果園之類的,似乎頗為熟悉?”
呂白萍理所當然道:“我在上山之前,本身便是果農家的女兒,這些事情自然是知道的,哪里像是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大少爺?”
“都分不清楚雜草和麥苗。”
王安風干咳一聲,指了指自己,竭力將自己和某個平生最喜逛青樓的青年分開來,道:
“我可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雜草和麥苗我還是姑且認得的,不過最熟悉的還是豬草,小時候每天都要起個早去割豬草。”
呂白萍不置可否,只是撇了撇嘴,把地上的果子全部都撿拾起來,挑了兩個,剩下的一個一個排在了并不甚高的墻上,很執拗得排成了一列,然后才滿意得點了點頭,隨口道:
“其實他們剛剛也算不上是偷的。”
“只是這個地方時時有人過來,枇杷樹又高,若是出了些事情便不好了,所以我才把他們嚇走,看他們剛剛那樣子,短時間內應該是不會過來了,這樣便好。”
“在我老家,還有很多地方的果林子里,果子在收了之后,都會在枝丫上留下些,給貓兒,給鳥兒,也給蟲子們,當然周邊鄰居的孩子也是算在里面的。”
王安風笑道:“那真的不愧于是猴孩兒這個名字。”
“不過,這樣不會浪費嗎?”
呂白萍在旁邊流經的溪水里鞠了一捧,洗干凈了手中的果子,道:
“是啊,好像是有些浪費的,可是猴孩兒會長成家里的頂梁柱,鳥兒來年會讓果子長得更好,蟲兒會化成蝶,好像又沒有浪費對不對?”
呂白萍起身,把一個果子扔給了王安風,劍眉微挑,神情豪邁道:“請你的,不用客氣。”
王安風失笑,抓著那果子道: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咬了一口,果然甘甜,再抬眼看的時候,看到呂白萍站在青墻綠瓦下面。
靠著墻壁,本身便像是一幅畫一樣,很有幾分安靜的味道。和往日里總是護著林巧芙的模樣,或者持劍敲得尉遲杰滿頭包,到處亂跑的模樣截然不同。
王安風注意到她的腰間有個小包囊,里面隱隱看得到針線,猜得到這用處。
呂白萍沒有看他,只是略帶一些玩笑開口道:
“所以呢,巧芙請你這位大忙人大劍客陪我出來逛,是出了什么報酬?我也好知道一下名震扶風的藏書室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價位。”
王安風有些哭笑不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呂白萍撇了下嘴,道:
“不用假裝了,你和宮玉師叔是一個性子的,平素只喜歡練功練劍,不會沉迷在風景里,也不喜歡出來。”
王安風道:
“我為了朋友,也是會破戒的……”
呂白萍不甚在意地哦了一聲,道:
“可是巧芙也知道你的性子。所以她拜托你出來,一定不會讓你白白跑一次。”
王安風啞口無言,道:
“呂姑娘你真的很了解巧芙,難怪她會如此擔心你。”
聲音頓了頓,又道:
“巧芙她說你只是一直陪著她,所以也希望你能夠去看看自己喜歡的風景,做些喜歡做的事情,更像是自己一些,不要太顧及她。”
呂白萍不言,等王安風說完,才撇了下嘴,道:
“那哪里是自己?”
“口上說得好聽的,天下里多的去了,想要一劍破掉千萬法的人有多少是聽來了這句威風的話?真要出劍的時候,連劍柄都拿不穩。”
“學著隱士們尋訪名山的,又有多少自甘情愿入了官場?失意的時候就又想起來了要去歸隱,結果皇帝的旨意一下來,跑得比誰都快。”
“那些人說的話,比起尉遲杰都不如。”
她轉過身來,看著巷道前面有溪流橋梁,輕聲道:
“巧芙注定會成為萬劍峰的峰主,山上山下上百把名劍,還有藏經閣里的劍譜,萬劍峰上的云,下面的溪水河流,都是她的。”
“可她并不喜歡習武,所以以后總得要有人陪在她身邊才行,一個人看書總也會悶。”
“往后,她看著書,我守著她,不夠嗎?”
王安風道:
“可是巧芙她心里怕是也過意不去……”
呂白萍看向王安風,輕聲道:
“巧芙她不是我,所以不知道她對我而言是有多重要。”
王安風無言以對。
呂白萍擺了擺手,笑道:
“此事就此打住,我們來談一下另外一件事情……巧芙答應要給你什么?”
王安風沒有隱瞞,道:
“是前代十大名劍的相關劍譜。”
呂白萍眨了眨眼睛,再問道:
“那……你是因為我才能得了這劍譜,是不是欠我一個人情?”
王安風點頭,有點體會到了尉遲杰的感受,無奈道:
“所以……呂姑娘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呂白萍雙手背負在后面,笑道:
“也沒什么,只是想要讓你教我烤魚……”
王安風滿臉詫異,道:
“烤魚?”
呂白萍理所當然地點頭,噙著一絲細微得意,微微抬了下光潔的下巴,道:
“這般,往后給巧芙投食的,便只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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