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風趁著小姑娘猶豫的瞬間,垂落在下的左手五指微張開,內氣成線,將那些焦炭狀的尸體全部都扔到了床底,床上床單垂落,遮蔽了視線。然后方才松了口氣,再度開口招呼小姑娘進來。
東方熙明剛剛開始還有些生疏和放不開,畢竟是有很多年時間不曾見過,就算是血親,一時半會兒也難以真正親近起來,還得要時間。
只是試探地取了一塊,然后雙手捧著坐在椅子上,慢慢去咬,才只第一口,眸子便亮了亮,第二下便咬得大了些,王安風見狀笑了笑,看到無心送來不少,索性將那一盒糕點往少女的方向推了一推,溫言道:
“這是梁州一地獨有的糕點吃食,這里還有許多,你可以多吃些,若是吃完了,便再去買。”
東方熙明點了點頭。
王安風將其余兩樣東西收入懷中,尤其是記載了白虎堂情報的信箋,更是要小心收好,和東方熙明閑聊了兩句,因為他心中憐惜這表親自小受的許多委屈,便想著能處處照顧她些。
說不得半盞茶時間,外面小二上來,輕輕敲門,詢問要不要送些早點過來。
王安風止住話頭,這才注意到,昨夜好一番忙碌事情,現在已經快要過了辰時,又笑了笑,和東方熙明說了兩句話,便起身去了下面,親自挑選了些吃食。
他們這一行人,畢竟是來自于大秦天南海北,各自的口味都有差異,各有忌口,吃食方面,還得要慎重一二。
他站在客棧一層,旁邊是小二忙碌,挑揀吃食,要辣的要甜的,是否蔥花香菜,忙得不亦樂乎,王安風則垂手看著外面人來人往,雖然比不得前幾日中秋節那樣熙攘繁盛,也是一座熱鬧的大城。
在這樣多的人里面,要躲藏起來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摸了摸懷中的信箋,想到了這上面記載著的白虎堂情報,尋常的江湖組織,若能夠做到這上面的一半,就已經算是成了火候,要引來當地刑部的忌憚和戒備。
而白虎堂既已經如此龐大,朝堂又掌握了許多情報,卻沒有動手,將這一組織鏟除,顯然不合常理,想來其后另有許多牽連,如同北海冰山,浮于水面者不過十之一二,水下陰影則更為龐大,不能不動,不能妄動。
旋即又想到,無心作為大秦刑部下一代的總捕候選,又是名捕之一,手中自然是有著大量秘而不宣的情報,甚至于有一部分可以與他交流,作為酬勞。
若是這件事情能夠盡早處理,可能能夠從無心口中獲得更多關于白虎堂的東西,收獲遠比想象中還要更多。
王安風閉目,想到四年前被白虎堂追殺,想到了扶風米家滅門之案,想到了藥師谷一戰,神色漸漸沉靜下來,屈指輕輕敲了敲眉心。
旁邊小二將各類早食備好,要辣的,不要辣的,或者甜口,或者咸口,按著王安風吩咐,一樣不差,然后拿了木盤端著,往上面送去。
王安風回過神來,順勢將自己的念頭收伏,然后從小二那邊取了兩份早食,因為想到東方熙明似是也較為貪嘴,紅糖油餅多取了些,一并提著就往上走。
他自小獨自長大,第一次有了弟弟妹妹之類的人要照顧,實在不很熟悉,而其余幾位好友故交,司寇聽楓冷淡,不好閑談,薛琴霜胞弟那個模樣,他提這個的話,簡直是豬油蒙了心,至于宮玉。
咳,大概是林巧芙和呂白萍照顧她更多些……
王安風想到這一頭,神色古怪,他步子較大,這一時候已經走到了自己的房門前,看到原本的屋門已經給人關上,想來是東方熙明不適應外面,行事還有些過于小心敬慎的緣故。
當下便覺得自己更應當好好照顧這位表妹,呼出口氣來,臉上浮現微笑,一手托著木盤早食,一手推開了木門。
“熙明……餓了沒有……”
東方熙明下意識一挺身子,雙手彈出,將某個盒子藏在了身后,手掌白皙,袖口墨黑,敏捷如同一團錦簇花貓。
然后才看到了進來的是王安風,身軀微僵,面容一紅,低下頭來。伸出手來,慢慢將身后的盒子取出,視線低垂,不敢去看王安風,只是囁嚅道:
“阿,阿哥……”
“來一塊?”
還未說完,小小地打了個飽嗝兒,面容更紅,幾乎要哭出來一般。
王安風視線呆滯。
在她的手上,無心考慮到王安風胃口,送來滿滿的一盒七味齋糕點,足有斤半分量,現在只剩下了一塊。
小姑娘似乎終于覺得自己做得不大地道,不能別人說吃完,自己便真的吃完,面紅耳赤,手掌微顫,那一小塊胭脂紅糕點就在盒子里話來花去,發出輕微聲響,沒入王安風耳中,尤其孤獨寂寞。
誠孤獨寂寞哉……
王安風心中一個一個念頭浮現,旋即淹沒。
我點心那里去了?
剛那么大一盒子點心,就放桌上的,怎么只剩了一塊?!
可作為兄長的職責令他克制了自己,擠出微笑,溫和道:
“無妨,想吃便吃了。”
反正也已經只剩下一塊了……
王安風看了一眼色白如雪的糕點,心里面升起一個念頭。
下次寫信讓無心再送些過來。
如果有其他口味的,也可以……
無心冷著一張臉走回了梁州城的刑部。
雖然只是身穿白衣,未曾佩戴印璽,但是這位天京城名捕仍舊令整個刑部衙門上上下下都感覺到渾身不自在,遠遠地便主動叉手行禮,頭顱低垂。
等到這位煞神走過去老遠,方才敢抬起頭來,回身看一眼那冰冷筆直的背影,長呼口氣,不覺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名肩膀寬闊,手臂頗長的中年捕頭抬手擦了把汗,忍不住心中喟嘆。
著實是,惹不得的人物啊……
也是惹不得的災星。
才來一旬不到的時間,高高在上的梁州城城牧就已經被扒去了官身,扔在發霉的大牢里面,等候發落,從這幾日發生的一樁樁事情來看,這位往日的梁州城第一大人物怕是討不得什么好下場。
不止如此,據小道消息說,整座梁州城中,那些個平素端著清貴架子,高高在上的大人們,都有把柄落在了這位冷面名捕的手上,現在一個個都戰戰兢兢,辦事情極為利索,比起配種的老母豬都來得賣力,似是變了個人一般。
心里面劃過去一個粗俗念頭,這捕頭卻連笑都笑不起來。
這幾日時間梁州城發生的那些事情,什么天有異象,城門坍塌,兇人破城……放在往年里,二三十年不一定都會有一件,這一次卻一連發生,由不得他心里面不胡思亂想。
只是不知,這一次又是有什么事情要做。
每逢大事,城中百姓不一定受害,巡捕武卒往往損失慘重,誰也不知,哪一日便會挨了刀子,倒在路上,有的時候當真是不想要干下去了……
正思慮間,屋子里傳出一聲響動。
旋即就有幾名資歷更深些的老辣捕頭從其中走出,從緊繃的臉色就能夠看得出來,有事情要忙了。
中年捕頭倒吸口冷氣,旋即定了定神。
然后看著自己的老長官走到了自己面前,在老長官開口之前,主動叉手行了一禮,那位白發蒼蒼的老武卒點了點頭,緩聲道:
“任務下來了。”
“你帶上一隊人,跟著我過來,上峰命令,咱們去查一查山月坊市,重點在于那些賭坊,往日里不愿意大動干戈的那些個小地方也不要放過,但凡沾賭的,一個不留,全部抓回來,上峰說,要細細審問。”
上峰自然是指的無心及鐵麟。
中年捕頭嘴角抽了抽,覺得那些個一日不賭,手里就癢癢著的賭徒們這次可是中了頭彩,天京城的名捕親自審問,這可算是八輩子難遇到一次的罕見事情,罕見到他這樣的名捕,都對于那些賭徒升起一絲不忍之心。
不過更多的是樂見其成,他早就想要把那些家伙抓回來扔牢里面呆著了,只是往日礙于上峰命令,不能夠下手,背地里不知在酒后腹誹多少次,這一次這位煞神當道,如此行事倒算是遂了他的愿,當下叉手行禮應諾,轉身找自己的人手。
轉了一圈,便已經多出了七八名身材魁梧,眼帶煞氣的武卒,卻仍舊不滿,皺了皺眉毛,高聲道:
“章小余哪里去了?怎得不見他人?”
人群中一人高聲回道:“他說昨日吃蟹吃酒著了涼,今日已去了八趟茅廁,現在指不定在哪里蹲著呢……”
聲音落下引得一群武卒哄笑,這幫曾有劣跡的特殊武卒悍勇則是悍勇,就是有些不停管教,中年捕頭只覺頭痛,低聲喝斥了兩聲,復又指了指刑部衙門最里面那一間屋子。
因著壓力頗大,平素常開些帶葷玩笑的兇悍武卒們像是給捏住了脖子,那些嘈雜聲音戛然而止,彼此你看我我看你,對視一眼,干咳了幾聲,竟然直接老實下來。
中年捕頭心中贊嘆不愧是煞神當道,當真是閻王小鬼一齊收拾了個全,當下整理了下腰刀,道:
“既然小魚那小子拉壞了肚子,就不帶他了,省得打起架來,一泡稀的直接拉在褲襠里頭,掉咱們的士氣。”
人群一陣哄笑。
捕頭拍了下腰刀,哐啷作響,獰笑道:“走,這一次把那些眼珠子長在骰子上的雜種都逮回來,若是咱們那監牢里面還有個床位,老子就把你們塞進去補缺!”
眾人叉手,轟然應道:
“諾!”
于是這一日山月坊街道上百姓看到了一處壯觀景致,一道一道的朱衣捕頭率領著大秦武卒,在街道里亂竄,將那一個一個仿佛毒瘤一般的賭坊給砸了去。
其中一人被掀了桌子,尤自不敢相信,先是目瞪口呆,旋即勃然大怒,就要與那捕快理論,怒聲道:
“區區武卒,安敢如此。”
“某叔父是王中意,乃是梁州城中官員,享正七品……”
“王你個龜兒子!”
旋即一名武卒獰笑著欺身近前,抬手一個耳摑子打得那公子哥兒眼冒金星,回手又是一下,直接打得坐倒在地,說不出話,只覺得發懵,然后被拉起來,用繩索捆住了手腕,帶了出去。
這些小賭坊極為隱蔽,里面卻又另有乾坤,還有很有一把蠻力的混混青皮做護衛,周圍百姓受其害久矣,當下無不樂見其成,圍堵兩側旁觀,權當看戲。
那公子哥還在高聲嚷嚷,不妨人群中有一位顫顫巍巍的老大娘抬手一下,一顆爛雞蛋直接打入其口中,上牙齒往下牙齒一咬,登時流了個滿嘴腥氣,半晌說不出話。
那捕頭抬眼一看,只見其雙目流淚,竟是給氣哭了,嘴角抽搐,當下忍不住抬腳在其臀部踹了一下,罵罵咧咧道:
“快走。”
“娘的,沒卵蛋的混子,晦氣!”
無心的眸子有些許深沉,翻看著手上關于整座州城的卷宗,手指輕輕敲了敲其中一頁,旋即掩卷沉思。
隱隱能聽到外面傳來的喧囂聲音,正是武卒行動帶出的動靜。
他對于王安風提供的情報非常看重,認為只要能在這段時間內找到那個倒霉賭徒的真實身份,就可以大致確定那一老一少的行動范圍,旋即抽絲剝繭,步步緊逼。
對方定然會露出破綻。
這是朝堂在另一層次上,對于江湖武者的碾壓。
整座城池的刑部系統,甚至于所有的官員都在無心的強壓之下,擰成一股繩索,以極恐怖的效率開始排查。
最明顯的便是,城中的大小賭坊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行動而大氣不敢喘上一次,只覺得膽戰心驚。
而在此時,刑部衙門的監牢前面,走來一名青年男子,雖穿著朱衣,垮了大秦腰刀,看上去卻頗為俊秀,不像是刀口舔血,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衙役武卒,甚至于還有兩份靦腆。
監牢前守著兩名武卒顯然和這青年頗為相熟,左邊那大漢主動打招呼笑道:
“小魚,今日聽說你拉了十八趟,還能走來?”
另一人也忍不住取笑道:
“看你這模樣,什么拉了十八趟,說不得是在娘們的肚皮上把自己給弄虛了吧?年輕人,你聽老哥哥一句勸,得節制些,否則往后有的你受。”
旋即兩人便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青年似乎有些不大適應這樣的交談,只是安靜在笑,然后慢慢往近前走去,進不得三五步時候,左邊那武卒突然一揚刀,肅聲道:
“止步!”
“無心大人吩咐,這幾日間,沒有他的手令,不得靠前,否則是要問罪的。”
章小余終于開口說話了,道:“張大哥不用這樣嚇唬小弟我,都是刑部當差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我只往前走兩步,你還能夠一刀砍了我的脖子不成?”
那武卒收了收刀子,面上神色倒是有些尷尬,道:
“咳,這……大家都是一起混飯吃的弟兄,也不值當。”
章小余笑道:“不過說來,我確實進去是受了其他人的托付,不過兩位大哥不用擔心,托付小弟我的,正是咱們梁州城州牧大人的夫人。”
“因著小弟和他家管家是同鄉出身,遣小弟來這里,看看這位大人可還有什么門生老師,動動關系,就算是保不住這身份了,也好歹把人從這牢房當中帶出來,否則堂堂一位從五品的地方官,和賭鬼蟊賊關在一起,這算是什么話?”
兩名武卒對視一眼,點了點頭,覺得這個理由確實是合情合理,而且大秦刑律里面,也有‘贖刑’的慣例,那些個大戶人家犯了罪,只要不是入了不赦的十個,就能夠用金銀,秘籍,鎧甲兵器來折罪,早早出來。
當下便有些猶豫。
章小余復又上前一步,沒有引來兩名武卒悍然出手,心下稍安,復又勸道:
“那位無心大人雖然身份不凡,但是畢竟只是京官,過不得幾日案子破了,就要回京城述職了,可是夫人家可是咱們梁州城勛貴,過江龍再強,如何壓得下這地頭蟒蛇?”
“兩位大哥可都是咱們梁州城本地人士,祖上便在梁州里討生活,為了那個撈完了功勞就走的名捕,反倒惡了本地的大人物,豈不是太不值當了?”
“這……”
兩名鐵卒聞言心中皆是有所遲疑。
章小余趁熱打鐵,拋出一個殺手锏,道:“夫人答應下來,此事若成了,便愿意給兩位大哥重新找上一門營生,既然不在這刑部當差,自然不用再看什么名捕的臉色。”
最后這一下終于敲開了兩名鐵卒的心防,他二人對視一眼,讓開門來,讓章小余自己一人安靜進去,且務必要在半盞茶時間之內出來,章小余自然是一一答應下來。
旋即進了梁州城的監牢當中,這監牢小半修在地下,陰沉沉不透光,一股腐臭的味道,章小余提著一盞燈籠,一直走到了最里面那間監牢,然后拿燈往黑暗里一照。
借助微弱燈光,看到了里面坐著一名中年男子,正是周歡,其人雖在牢中數日,已有了幾分狼狽,可面色上仍有多年從政養出來的官威。
章小余將手中銅燈放下,然后恭恭敬敬,俯身下拜,口稱大人,里面周歡抬了下眼皮,自嘲一笑,沙啞道:“你又是何人?周某已經沒有了官身,當不得大人稱呼。”
章小余頭顱低垂,頂在地上,道:
“在下章小余,當年梁州大雪,險些被父親賣到妓院里當了龜公,是您救了小人,且供銀錢活命,大人大恩大德,而今正是小人報恩之時。”
周歡愕然,他為官算不得什么好官,卻也為了討得夫人歡心,隨手做過些善事,不曾想自己今日落災,滿身灰塵,敢于冒險前來的,竟然只是當年隨發的一兩銀子。
而那些每日里稱兄道弟的好友則不曾出現一人,心中登時五味繁雜,只覺得人心莫測,忍不住喟嘆出聲,道:“你愿意來自然是很好,但是今日你來又有何用?”
“不過是多添了一條性命罷了。”
章小余將方才在外面所說的話重又說了一遍,恭恭敬敬道:“小的藏了紙筆進來,大人可有什么能寫的?只要大人吩咐,小的粉身碎骨,也要送到。”
送信,保釋?
那些人連探監都不肯,何況是冒險?更何況是那煞神無心……
周歡正欲苦笑,突然想到了一人,神色變了變,沉默一二之后,主動開口詢問如今的梁州城變故,聽得章小余回答之后,更為沉默,等到時間快要到了,才咬了咬牙,自章小余處接過紙筆,抬手寫下一行字跡,然后交給他,道:
“切記,速去找我夫人,告她若想救我,只得如此行事,速速行動,勿要遲疑。”
章小余復又拜過,將這信箋藏好,匆匆走出。
周歡目送他離開,雙手抓在了木欄桿上面,神色幾度變化,想要將他喚住,但是還是沒有開口,等到外面的光亮起,腳步聲音遠去,終于重重嘆息一聲,不再掙扎。
他亦是不知,為何自己只用了官場慣用手段,便落得如此下場,若要救他出來,非得要更大的人物愿意出手才行,可有狴犴金令,又有誰人愿意?
因而他方才寫信給了整個仙平郡最大的一位人物。
作為梁州牧,他有這樣的渠道,去聯絡那位好美色的仙平郡柱國,然后告訴他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無心在此辦案,追逐兇人。
第二件事,柱國一生至交好友慘死。
唯獨把事情變得更為混亂,且令無心受阻,方才能夠有機會自牢獄中出去,只是他亦不知自己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若是在官場上的權謀機變,自然無措,可不知道為何,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仿佛有毒蛇盤踞啃噬,嘆息一聲,整個人朝著后面坐到,無論精神模樣,都有些頹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