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臺村只是個很尋常的大秦村落,寧靜,可以說是有些太過于寧靜,幾乎有些死氣沉沉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這個時候已經吃過早食,或者下地去,或者在家中織錦。自古以來,蜀地錦繡天下獨傳,當年蜀國軍費小半都是姿容秀麗的蜀女在織機上織出。
在這縱橫阡陌的小道上走的時候,有時能夠在鳥鳴和犬吠聲中,聽得到細細的嘶聲,那是蜀女的手指觸碰織機,飛梭在彩線上游動時候發出的聲音,伴隨著這聲音,大段大段的錦繡如同空中的祥云一樣落在了院子里。
師懷蝶還沒能夠來得及將粥煮好,以方便下藥,歐冶歸元就已經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傷勢在身,行動之間仍舊還有些勉強,眉梢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抖著,但是卻并無半點的遲疑,道:
“魚腸,我察覺到了荊棘的氣機,咳咳咳,陸永玫已經在附近了,其他人也遠不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和別人交上了手。”
“我們趁現在走。”
師懷蝶心中有些遺憾,不能在這里給他下毒,但是多少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當下將東西收拾好,幸得那青色瓷瓶沒有取出,不必擔心露了餡,右手搭在魚腸劍上,道:
“公子,對方是從北面兒過來的,我們從村子后面走么?”
“不行,這樣馬上就會被追上。”
“無論是陸永玫還是蕭潤林,他們的坐騎腳力都快得可怕,你我又都受了傷,肯定跑不遠的,咳咳,我們不跑。”
歐冶歸元雙眸微瞇,面容上重新變得從容了些,道:“我們沒有辦法跑得過他們,魚腸,你現在在這個村子的西北和東北處,糧倉那里,放火。”
師懷蝶心臟重重跳了跳。
“放火?”
現在已經重陽,溫度一日比一日冷下來,各家的谷倉糧倉里面,積蓄著今年過冬的糧食,若是一把火燒了,今年冬天必不好過,若是酷寒,甚至可能會死人。
即便知道這位公子溫良可親的面容之下性子涼薄得很,師懷蝶仍舊有些吃驚.
她雖然當過了殺手劍奴,但是并非是鑄劍谷中自小培養的,骨子里還有江湖人的矜持自傲,從不曾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百姓出手。
歐冶歸元思緒極為冷靜,點頭道:“放火,而且盡量把動靜弄得大些,最好能讓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你現在速度快些,盡量在他們來之前完成。”
師懷蝶定了定神,道:
“屬下明白了……”
“那么之后是趁亂離開么?還請公子稍等。”
歐冶歸元抬手拉住她,道:
“不,不是離開,咳咳,那兩人常在鑄劍谷中修行,并不出來走動,是以不知道,糧倉下面還有地窖這種事情。”
師懷蝶眸子閃了下。
歐冶歸元雙眸微亮,狹長如刀,道:
“我們只要告訴他們我們離開了,但是卻并不代表我們就一定要這樣做,閉氣龜息藏在地窖當中,雖然受得一時之苦,但是卻能夠躲開追殺。”
便在此時,歐冶歸元聲音微頓,轉頭看向院門一側,那里探頭探腦站著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六七歲大小,臂彎挎著一個結實的竹籃,上面蓋著一層布,見到他望過來,露出笑容。
師懷蝶認得這個小男孩,他們來了這里之后,最開始就是這小男孩的父母伸出援手,之后能夠暫時在這里住,其父母也出了些力。
歐冶歸元面容柔和,輕咳了兩聲,身子半蹲,朝他招手道:
“你來,虎子,來……”
“過來了怎么不出聲?”
“哎,就來!”
虎頭虎腦的小男孩撓了撓頭,憨厚笑著跑過去,歐冶歸元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笑容溫和,五指白皙,露出骨節,手腕毫不遲疑翻落,勁氣如刀。
師懷蝶蹲下身子,將虎子拉到自己這邊來,她修為更高,讓小男孩差之毫厘,沒有被刀氣刺破天靈,歐冶歸元眸子瞇了瞇,看向師懷蝶。
師懷蝶卻沒有看這位公子,她拍了拍虎子的肩膀,道:“小虎子,你在這個時候,不幫著你娘收拾院子里的菜地,來這里做什么?”
虎子露出憨厚笑容,把手中的竹籃往上托了托,掀開粗布,露出下面還帶著一水兒露珠的青菜,得意道:
“這是今兒剛剛摘的菜,俺娘說了,給你們送點過來,你們在城里,肯定沒有吃過這么新鮮的菜。”
師懷蝶眸光低斂,接過竹籃,然后拍了拍他肩膀,似乎略帶責怪道:
“好好好,菜已經收到了,現在還不趕緊回去,幫你娘做事情?大丈夫男子漢,難道你想要偷懶不成?!”
虎子撓了撓頭,憨厚一笑,道:
“這就回去呢。”
“蝶姐你之后把這籃子給俺放這院子墻上就成,俺中午給俺爹送飯回來就拿走了。”
“走啦!”
然后沖著院子里的兩個人擺了擺手,轉身跑出去,模樣很歡快,師懷蝶沉默著將東西放下,半跪在地,叉手行禮,道:“屬下覺得,此刻殺人,極有可能打草驚蛇……”
歐冶歸元咳嗽了下,道:
“你說的倒也有道理,是我考慮不周了。”
“現在不必拘泥主仆之禮,速去罷。”
師懷蝶點了點頭,利落起身,就在這個時候,在他們兩人感知當中,另外一道更為龐大的神兵氣機暴動,取而代之,那極為熟悉的兩道神兵氣機突然間收斂下去,然后其中有一道竟然徹底沒有了動靜。
歐冶歸元抬頭看向那個方向,眸子里浮現異色,呢喃道:
“這是……蕭潤林的神兵氣機消散掉了?有人殺了他,不,陸永玫還活著,也就是說將他擊敗了?!這么快?”
師懷蝶見狀心中不知為何稍微松了口氣,重新駐足,歐冶歸元眉頭皺起,思索緣由,數息之后,雙眸漸亮,他心中的緊張感逐漸消散下去,抬手輕輕咳嗽兩聲,從容道:
“看來事情有變……咳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天命在我。”
“魚腸你將這些菜處理一下,沏一壺茶,我們等等這位擊退了那幾人的高手過來一敘。”
師懷蝶道:“公子……不怕對方有惡意么?”
歐冶歸元朗聲輕笑,道:
“絕無可能!”
“天下能用神兵如此嫻熟的,大多都和我鑄劍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可旁人卻不會專程阻截陸永玫這些人,就算真有惡意,也要等到那兩人得手之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才是。完全沒有必要做這打草驚蛇之事。”
“他故意在村子前面擊退了蕭潤林兩人,就是要告訴你我,他已經來了,他和他們并不是一伙的,也沒有打算擒拿你我回谷,咳咳咳,除去谷中人,還有誰能找到這里?”
“若我所想的不差,很快他就會來了。”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谷主不會見死不救。”
不知是否是大難不死的緣故,歐冶歸元話稍微多了幾句,旋即便當真轉身邁入屋內,正衣冠端坐,果然,感知當中,那一道氣機入村之后,幾乎沒有遲疑,朝著這個方向走來。
青年雙眸微亮。
唯獨歐冶子一脈的人手持器物,才能做到這一點。
歐冶歸元心中既有欣喜雀躍,也有些許膽怯忐忑。
鑄劍谷谷主代代都是歐冶子擔任,這也是為何他能夠獲得那般多資源的原因,只是既為谷主,自然應當秉公執事,犯錯太多,不被重視也是自然而然。
但是既然派出高手相助,那么歐冶子顯然沒有放棄他。
沒有放棄他!
想及此處,即便是歐冶歸元,也難能靜下心來,只得閉上雙目,凝神吐息,那道神兵氣機緩緩靠近,然后他聽到了師懷蝶相迎的聲音。
腳步聲靠近,木門被退開,一個人邁步走入。
歐冶歸元張開眸子,看到了來人,是穿著藏青色衣著,頭戴斗笠的男子,他的視線落在了來人雙手處顯然不凡的拳甲上,心中最后的擔憂散去,面有雍容微笑,右手抬起相邀,道:
“先生何來之遲?!”
“還請落座。”
王安風眼底浮現一絲復雜的感情,以及見到對方果然沒有逃走的放松,這樣的神色變化本應該極為明顯,但是因為帶著斗笠,垂下的黑紗雖遮不住臉部線條,卻能夠掩飾眼神,便是歐冶歸元也沒有察覺異樣。
王安風安靜坐下,師懷蝶送上一壺茶,復又安靜退下,輕輕關上了門,歐冶歸元視線仍舊在王安風雙拳拳甲之上,慢慢收回,微笑問道:
“不知先生來的時候,可曾遇到什么人嗎?”
王安風眉眼低斂,緩和道:
“歐冶公子不是已經知道了嗎?緣何再問?”
歐冶歸元微怔,旋即大笑,道:
“卻是如此!”
“只是在下無論如何,未曾想到先生能夠如此輕易將那兩人打發了,我往日雖然甚少在谷中,但是谷中的高手大多都知道,卻沒有見到過先生這位,卻是往日太過失禮了。”
“回到谷中,定要好好向先生賠罪!”
王安風搖了搖頭。
歐冶歸元道:“怎么,是在下說錯話了嗎?”
王安風道:“那兩人確實是我擊敗,但是不曾取他們的性命,至于你我,歐冶公子,你我過去實則已經見過兩面,不……三面,而且,在下對你實在神交已久,只是一直無緣攀談。”
歐冶歸元微怔,旋即撫手暢快笑道:
“確實,往日兩次,那這便是第三次了。”
“這樣說來,你我著實實有緣的很,只是往日有緣無份,今日才能這樣親近交談,著實遺憾。”
他聽王安風說果然沒有殺陸永玫兩人,心下已無懷疑,頗為親熱起身,引動肺腑氣勁,不適咳嗽數聲,仍微笑欠身,為王安風斟茶,道:
“在下雖然資質魯鈍,但是記性也還不錯。”
“先生若是方便,可能讓在下仰觀真容?”
“當然,若是不愿……”
“沒有什么不方便的,以歐冶公子的能耐,定然認得出我的。”
聽到回答,歐冶歸元笑意愈盛。
然后在他頗有兩份好奇期待的視線當中,王安風抬手,抓住斗笠,頓了頓,垂下的黑紗仿佛水波般抖動,斗笠已經解下,放在了桌子上。
在黑紗的后面,露出了一雙溫和的眸子,還有一張清秀熟悉的臉,微笑道:
“許久不見,也算初次見面。”
“窮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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