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奔而來的鐵騎。
馬背上的騎士穿著深青色的鎧甲,散著冷光。
包裹著馬蹄鐵的馬蹄砸落在地上,塵土炸開,發出沉悶仿佛奔雷一樣的聲音,奔雷的聲音飛速地靠近,越來越近,然后伴隨著遮天蔽日的箭雨,為首騎將手中的槍鋒借助馬勢遞出。
噗呲輕響,刺穿了胸膛。
劇烈的刺痛浮現。
“啊!”
呂關鴻猛地睜開眼睛,面色煞白,雙眼之中滿是驚恐之色,直到過去了十數息的的時間方才慢慢明白過來,僵硬的身子軟下去,呢喃道:
“是夢啊……”
旁邊傳來冷淡的聲音:
“你醒了?”
呂關鴻扭頭看去,發現天色已經蒙蒙亮起,那個自稱為大夫的大秦青年靠坐在一塊大石的背面,將包扎傷勢的白布慢慢卷好,固定住,逆著晨光,只能夠看到一道有金邊兒的剪影。
一股子濃重的藥味,還有同樣的血腥氣。
呂關鴻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這家伙明明沒有帶包裹,那匹紅馬身上也沒有多少東西,怎么一連多少天里,都有藥粉之類的?是從哪里摸出來的?
旋即復又嘆息。
在這個時候,兩個人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管這家伙從哪里弄來的補給,他恨不得補給越多越好,越豐富越好。
那一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那樣糊里糊涂追了上來,然后就發現先前表現得好像是所向無敵的大秦大夫身上的傷勢已經重得讓人膽戰心驚。
若是換上另一個人,死了他都相信。
只是眼前的這個大秦大夫畢竟是大夫,武功又高,傷勢很快地穩定住,可是旋即他們就開始遇到了追殺,剛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江湖人,甚至于是底層的江湖人。
潑皮混混,亡命之徒。
歪瓜裂棗之流。
就只是靠著他的坐騎都能夠收拾得干脆利落。
之后,就開始遇到了手段高明的江湖人。
然后就是軍隊,或者是因為眼前這個大夫曾經以一己之力沖破了城防軍精銳的緣故,每一次出現的軍隊數量都不會少于一千人。
一千人的軍隊已經可以結陣了。
那一次他們干脆利落地從城后轉移。
之后一個月的時間,幾乎每一日都會遇到至少一次廝殺,遇到的每一個武者,似乎都對他們充滿了敵意和戒備,連番鏖戰,這家伙身上的傷勢,還沒有好利索,就又被崩裂。
一個月時間,幾乎百戰。
兩個人,一虎,一馬,橫越了整個安息國。
若非是這個大秦大夫總能夠找得到食物和補給,恐怕他們兩個早就被圍死了去,但是,伴隨著周圍越發密集起來的馬蹄痕跡,以及江湖人活動的跡象,呂關鴻的心也不斷在往下沉。
他活了七十多歲了。
平素再如何不著調,這個時候也不會一無所覺。
他感覺現在就像是處于一個滿是倒刺的鐵牢里面,這個鐵牢還在不斷地縮小,等到這個鐵籠縮小到一定的程度,他們一定會被逼地不得不和那些圍殺他們的追兵正面交手。
這本就是極為不利的。
尤其在安息這種大部分都是荒原的國家當中,軍隊結陣向前,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抵抗,只能狼狽逃離,逃開是能夠逃開的,但是他們畢竟體力有限,還能夠逃幾次?
就算是每次都可以成功甩開圍殺,他們身上的傷勢也在不斷地增多,體力,內力,都處于極限干涸的狀態之下,總會迎來崩潰的時候。
這和荒原之上,群狼圍獵實一個道理。
會死吧……
呂關鴻悠然嘆息。
這個時候,他反倒是不那么害怕了,他自己一向說自己久經江湖風雨廝殺,卻未曾想,前面幾十年經歷的事情加起來,都沒有辦法和這一個月相提并論,腦子里沒有邊際地想著——
三天,還是五天?
大軍調動需要時間,但是伴隨著江湖人不斷地圍殺和狙擊,就給大軍爭取出了足夠充分的調動時間。
他是萬獸谷的人。
已經能隱隱感覺到了大量馬群出現的征兆。
這個時候哪里還會有什么野馬群?
只有一個解釋。
巴爾曼王甚至調動了騎兵。
是打算要殺雞儆猴么?
呂關鴻搖了搖頭,強迫自己回過神來,抬手拍了拍面頰,看向王安風,強笑道:
“你怎么樣?”
“傷勢雖然穩定了,但是多少還有點影響,趁著這個時候,要不要找一處地方休息一下?”
“我記得前面就有一座綠洲,是個很小的綠洲,里頭應該只有一個村子,我在那里有一個朋友,去討口熱水喝,暖暖身子,吃頓飽飯,就是……”
他下意識就要開玩笑說,就是死也做個餓死鬼,卻意識到這個玩笑不合時宜,及時住嘴。
王安風側眸看了一眼遠方,心中估計著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安息的腹地之中,點了點頭,起身道:
“走吧。”
呂關鴻愣了愣,然后才反應過來,站起身來,補充了一句,道:“放心吧,那是我曾經過命的交情,我曾經救過他們一家人,而且那個地方很偏僻,很安全。”
王安風點頭,沒有說什么。
跟在呂關鴻之后往前行去,因為三千年龍血參,以及所修少林絕學的緣故,他的傷勢其實已經恢復了八九成,雖然不是全盛,也不至于影響出手。
旋即復又心中嘆息。
若非他如果消失不見,那個諸侯王必然暴怒,極有可能反向追溯,鐵騎踏過他曾經呆過的那個村子,他早已經進入少林寺中。
不過……
如此也好。
呂關鴻和他都是武功超過常人的中三品武者,即便是要注意隱蔽身形,防止留下過于清晰的痕跡被追蹤上來,速度也是頗快。
天色未曾徹底放亮,兩人就已經到了呂關鴻口中所說的那個綠洲當中,果不其然,相當地偏僻,甚至于不應該說是綠洲,因為那里只有一戶人家,周圍盡數都是荒漠。
不知是什么緣故,天地造化,在這樣荒涼的地方,會有這樣一處彎月般的涼泉,養著牛羊。
開門的是個中年漢子,見到了呂關鴻之后大吃一驚。
呂關鴻亦是有些茫然,交談之后方才直到,呂關鴻的那位好友已經在數年之前去世,現在這個是其獨子,未曾婚娶,一個人住在這里,養牛放羊,過著自己的日子。
呂關鴻沒有說自己來這里的緣故,只是說行經此地,想要見見好友,那位中年男子頗為熱情將他們兩人迎入內中,準備了青稞饃饃和熱氣騰騰的羊奶,還有些簡單的蔬菜。
然后還要去殺一頭羊來,呂關鴻沒有能拉住他,只得看著那男子走出,無奈搖了搖頭,落座之后,右手撫過有許多裂紋的桌子,嘆道:
“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十年前了,沒有想到他竟已現去了……”
王安風沒有接話,只是大口吃著桌上熱乎的食物,因為種種原因,他在現在的局勢之下不能夠在少林呆太長時間,否則一旦出現,很有可能就會陷入包圍當中。
已經一月時間沒能吃到正常的食物了。
一時間幾乎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樣。
呂關鴻聲音低沉下去,依然還看著窗外,突然含笑嘆息道:“咱們這一次差不多在劫難逃了吧?沒有想到老夫一身謹慎至此,會落到這樣的結果……”
“不過,七十五歲,也已經活夠了。”
“最后因一國諸侯圍剿,轉遁月余而死,下去了也能夠好好和我家那老婆娘吹吹了,哈哈,她活著的時候,常常都說我不像是個武者,什么不是武者,都五品了,還不是武者么?”
王安風的動作頓了頓。
呂關鴻又嘆息道:“只是可惜了你了,我活了這么一輩子,該走的路也走過了,該見識過的都見識過了,該到了最后,還能夠陪著你這樣暢快地瘋上一場,夠了,足夠了……”
“就是你,你還這么年輕。”
“不會死。”
王安風咽下了口中的食物,面容依舊冷峻,道:
“你不會死。”
呂關鴻微怔,旋即哈哈大笑道:
“那好!”
“那我老頭子有那么一天入了地,就更有可以吹的事情了,諸侯王發大軍圍剿,都沒能要了我的命,要真有那么一天,可真得好好吹吹!”
王安風嘴角微微浮現一絲笑意,可這笑意還沒有徹底浮現,便即消失,化作了冷意,轉頭看向門口的聲音,呂關鴻遲了一下,也同樣看去。
門口傳來三道腳步聲音。
王安風皺眉,眉頭旋即松緩下來,呂關鴻剛剛還一副豪邁模樣,現在卻身軀緊繃,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一個身材有些高大的年輕人走在最前面,身上裹著寒風,大著嗓子道:
“有人嗎?老兄,我們是路過的行人,想要向您問問路,再討一碗熱羊奶,暖暖身。”
聲音戛然而止,那個粗豪的青年愣了下,看著屋子里面怎么看都不像是牧民農夫的一老一少,從這兩個安靜的人身上,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和幾乎散不掉的煞氣。
雙瞳驟然收縮,身子肌肉緊緊繃住,右手幾乎下意識按在了刀柄上面。
一聲清越的刀鳴聲音炸開。
就在這個時候,身后傳出了一聲寬厚的男聲,道:
“阿頓,勿要胡來。”
青年的動作頓了頓,雙瞳仍舊滿是戒備,但是他對這聲音的主人似乎極為信任,慢慢握著刀,立在了一側。
從他的后面走出了一隊中年夫婦,都是中原人的長相,那男子是個年紀三四十歲的文士,女子則眉眼秀美。
王安風收回視線,神色依舊平靜。
徐傳君嘆息一聲,主動上前行禮,道:
“而今整個安息國都在通緝兩位,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二位。”
那名青年聞言神色大變,面目之上,隱有震動,隱有欽佩,看向那一老一少,道:
“他們兩個,就是那一日做出那么大事情的人?”
王安風現在穿著一身安息人的衣服,頭頂有黑色罩帽,遮掩面目,只是露出了一張線條堅硬的下巴,淡淡道:
“我記得你。”
“那一日晚上,你在。”
徐傳君苦笑道:“在下已經隔了那么遠,沒有想到還是被尊下發現了,不錯,當時徐某還在巴爾曼王麾下充當門客,因為二位入城的原因,當日追去暗查,見到了尊下和萬獸谷大長老的交手。”
呂關鴻神色大變,幾乎險些暴起,卻被王安風突然抬手按住肩膀,未能如愿。
徐傳君復又嘆道:
“不過,在下現在已經離開了巴爾曼王,而今正要打算往他國而去,內子身子骨稍弱,今日寒風有些重,打算來這里討些熱的東西,沒有想到會見到兩位。”
王安風指了指桌子,淡淡道:
“主人現在不在。”
“食物的話,這里還有,等下付些錢就好。”
徐傳君微笑道:
“那是自然。”
那名叫做阿頓的青年去關上了門,然后才跑回來,坐在了徐傳君夫婦旁邊,那位女子生得模樣清秀溫和,徐傳君也算是儒雅安靜,唯獨那青年,似乎對于王安風很有興趣,上上下下盯了半晌,突然發問道:
“你是和那個巴爾曼王有仇嗎?”
“還是說,接下了什么買賣,如果能夠打了那個王的臉,就能夠獲得黃金千兩之類的。”
徐傳君皺眉呵斥道:“阿頓!”
王安風動作頓了頓,將手中的食物放下,淡淡道:
“沒有什么,不是什么不能說的事情。”
“我往日沒有見過那個巴爾曼王,當時甚至于想要有一件事情和那位王商量,有事相求。”
青年呆了呆,叫道:
“什么?有事相求?那你是瘋了么?招惹來這么大的事情……”
“現在幾乎整個安息都在追捕你們,邊關也全部都封鎖了,就算是現在能夠跑得過,可總有一天會被堵住,堵住了的話,就死定了啊!”
徐傳君右手抬起,一下將突然激動起來的青年按住,后者雖然身材高大,自有一番力氣,卻比不過他的內氣,被硬生生給壓得坐下。
徐傳君看著前面平靜的青年,他和阿頓不同,曾經充當過巴爾曼王的幕僚門客,對于那罪軍是什么情況,心中多少知道些,當下緩聲道:
“尊下所做事情,在下心中欽佩,但有一言,希望尊下能夠聽進去……”
王安風看向他,道:
“請講。”
徐傳君想了想,道:“尊下來此已經不短時間,應當知道,整個安息的局勢。”
他伸出手,蘸了點羊奶,在桌上畫了一條互相咬合的鎖鏈,道:“自安息王以下,諸侯王,大貴族,世家,百姓,奴仆,如同鎖鏈,一環一環,已經鎖死了,上層對于下層,幾乎生殺予奪,無視律令。”
“而在同時,江湖各大門派依附在這樣的主干上,亦是層層分布,江湖中高明武者,無一平民,全部都是貴胄世家,都在這嚴密的鎖鏈當中,既受到壓制,也壓制旁人。”
“在下猜得到尊下的目的,但是,在中原江湖中,如此行事,自可以引得天下來助,江湖援手,但是這里,不行。”
徐傳君死死盯著前面的王安風,一字一頓道:
“安息江湖,就是一潭死水。”
“而且,已經是幾百年的死水,從來沒有例外過,這樣的死水幾乎已經發臭了。在下也知道安息巴爾曼王殘暴行徑,但是先前還有一絲希望,希望能夠以中原禮義道德感化他,能夠自上而下,改變如此局勢。”
“如尊下所見,在下敗了。”
“這里幾乎無可救藥。”
“而今有一言請尊下細聽,足下生機,在于依靠一身修為,隱藏身份,往我大秦邊境而去,一旦入了大秦和安息中緩沖之地,安息軍隊和江湖人士,便不敢輕易涉足其中。”
“如此自可得以逃生。”
“其中雖然亦有種種危險,但是以尊下武功,生機當在八成以上,此是安息全境堪輿圖,雖然草陋,但是足夠辨認方向,讓尊下離開。”
徐傳君自懷中取出一份折好的堪輿圖,放在桌上,然后輕輕推向王安風的方向,名為阿頓的青年想要說什么,卻被徐傳君以手阻攔,不得不喪氣坐下。
王安風看了一眼堪輿圖,沒有去接,只是道:
“為何給我?”
“你們也需要這東西,對么?”
徐傳君看著王安風,平靜坦然,道:
“在下亦是中原士子,讀詩書禮義。”
“尊下所做之事,我有心而無力。”
“而今得見,愿助綿薄之力,僅此而已。”
王安風不置可否,可是旁邊總是和和氣氣的呂關鴻卻重重一砸桌子,嘩啦一聲響,直接站起身來,一手直接抓起了那文士的領口,雙眼微紅,道:
“胡說八道!”
徐傳君微怔,認出老者安息面目,面容坦蕩,道:
“老先生可以想想,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安息江湖,到底是不是一潭死水。”
“你!”
呂關鴻右手攥緊,呼吸略有急促,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腦子里亂哄哄的,突然一下子將手中的徐傳君扔下,踉蹌往后,坐在原位,滿臉的無力。
腦海中所經歷的一切都浮現出來。
原本覺得很正常的事情,這個時候,卻處處都透露著扭曲的部分,仿佛原本都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這個時候,霧氣被吹散了。
耳畔似乎有人在說——
你們的江湖只是一潭死水。
幾百年不曾流動。
已經發臭了。
臭了?死水?
呂關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手掌微微顫抖著,只覺得眼前在不斷發黑。
這樣的江湖原來只是一個假象么?這本不是什么奔流入海,浩蕩萬千的江湖,只是王公貴族在自家宅邸當中開鑿而出的死水。
那么,一直以來期冀的是什么?
孩提時候對于江湖的向往算是什么?
少年時候,快意恩仇,鮮衣怒馬,又算是什么?
和她在江湖上相識,算是什么?
和他們在江湖上并肩,又算是什么?
原來一切都只是開鑿這江湖的人布好的戲碼么?因為只是一灘死水,所以每個人都懂得什么叫做分寸和規矩,都是鎖鏈上的一環,不會真正撕破臉,鎖鏈由江湖里每一個人鏈接,也將所有江湖中的人都束縛住……
那么原本的過去,江湖快意。
究竟是什么?
正在這個時候,呂關鴻突然感覺到了一震細微的顫抖。
這顫抖并不是來源于他。
老者微微一呆,旋即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桌子上的碗碟在微微碰撞著,純白的羊奶上面泛起細微的漣漪。
屋中數人的面容全部變得沉凝。
門外隱隱傳來了聲音,是那應該去殺羊款待客人的牧民。
“他們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