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后院里,顧傾寒背著竹筐子,竹筐子里的黑白小獸背著一捆肉干,像是中了風寒的兩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以相同的頻率左右左右哆嗦著坐在了臺階上,然后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他腦子都有些發懵。
得病了。
身為中三品的武者,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生病了,百脈俱通,就算是對于一般人來說要命的劇毒,都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這一次只是在門口呆了呆,居然就得了這么重的風寒。
其實他心中已有了猜測,呂映波的手段好像不只是下毒。
那個女人大概率還可以引動武者身體中原本可以被忽略的疾病,施加影響,這玩意兒比起毒還要來得無聲無息而且可怕,毒多少還能夠用解毒丹藥遏制毒性蔓延,短時間內維持自身的實力不跌。
得病?
不說其他,只要在生死搏殺中,任何一人得了頭痛腦熱的小病,腦袋昏昏沉沉,自身能夠發揮出的實力都會大幅度下跌,從生變死,搞不好打個噴嚏,刺出的劍可能就會刺歪。
詭異的武功,天下怎么還會這樣子的武功傳承?
顧傾寒緊了緊自己的衣服,打算干脆去找大夫抓點藥好了,復又想到,能夠影響他的風寒,對于普通人而言恐怕是要命的東西,一般的藥對他也不可能產生什么作用了,又有些消沉。
旁邊遞過來一碗姜湯,顧傾寒挑了挑眉,抬頭看到生哲瀚目不斜視,坐在了旁邊,打算下意識嘲兩句,卻發現嗓子沙啞起來,翻了個白眼,接過了姜湯,一口氣喝下去了一半。
然后嫻熟地抬起手,后頭的黑白小獸伸出兩個肉囔囔的小爪子,捧著瓷碗,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一半。
然后顧傾寒抬起手,把碗接過來。
一人一獸,動作都極為熟練。
生哲瀚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道:
“你那個時候居然沒跑?”
他指的是今天早上,呂映波激怒,毒霧爆發時候,以四品劇毒,顧傾寒只是實力上能夠暗殺五品,本身其實只是六品的修為,沒有辦法抵御四品武者的毒。
顧傾寒吸了吸鼻子,斜著眼看他,道:
“門派機密,不能告訴你。”
“不過你個三角眼怎么也沒跑?我記得你丫可不是什么好東西來著。”
生哲瀚抬手豪飲,如果是酒,自然大有豪氣,可惜他手里是暖身的姜湯,臉色慘白地像是腎虛的癆病鬼,就有些有氣無力,冷笑道:
“都是黑榜上的人,手底下誰沒有過人命?就別再這兒裝什么善人了。”
“老子成名二十年,殺人放火都做過,手底下幾十上百條性命,名門正派也殺過,普通牧民也殺過,不過老子殺人也有點講究,和我沒仇怨的懶得殺,沒摻雜進江湖事里的普通人不殺。”
“殺人放火頭點地,毒殺一座城,老子怕生出來的兒子沒。”
“誰知道那姓呂的就真只是生生氣……媽的吃個大悶虧。”
生哲瀚惡狠狠咬了下牙,抬手把姜湯喝下去,此地沒有王安風在,他二人言談中也就多了幾許江湖上的蠻橫氣,不像是原本那樣拘謹,顧傾寒咂了咂嘴,嘖嘖嘖道:
“你還打算要孩子?”
“沒看出來啊,老生,就這么好色,那公子不是讓你禁欲一段時間嗎?”
生哲瀚臉色一黑,冷笑道:
“好色?是誰每天往外頭跑的?”
“做生意?”
“怎么,小姑娘們挼這異獸幼崽的毛兒,你就趁機吃小姑娘的豆腐?這就是你的生意?”
“老子去窯子好歹給錢,一手交錢,公平交易,禁欲,禁什么欲?”
生哲瀚本來已經打算顧傾寒惱羞成怒的打算,卻看到他臉上的神色迅速變化,從憤怒,不爽,震驚,到服帖,只用了短短數息的時間,微微一僵,腦海中浮現一個念頭,咽了口唾沫僵硬轉過頭來。
臉上的江湖氣消失不見,艱難干笑道:
“啊,公子……”
“您,您在啊。”
日過正午不久。
城門處,一行人騎乘快馬,浩浩蕩蕩地奔出,其中主體便是星羅劍派的眾人,除去這些出身于三十六國頂尖劍派的武者之外,還多出了十數人,皆是氣息悠長之人。
其中有筋骨粗大的力士,背負雙刀的刀客,神色氣度,都頗為老練,顯然并非庸手,而是慣常在江湖中走動的精悍武者,眼中自然有一股精氣神在。
姜安宜騎馬落在人群中間,看到旁邊岳月沉默不言,微笑道:
“師妹可是有些擔心此次的事情?”
岳月心中對于先前在客棧中事情仍舊有些許掛念,聞言卻不愿意讓師兄不高興,只是點了下頭,應道:
“畢竟是雙頭惡蛟啊,那柄雙頭蛟,這些年可算是威風八面呢。”
“周老前輩又沒能出手。”
姜安宜微微一笑,溫聲寬慰道:
“師妹少且安心,雖然說周老前輩因為遇到了妖女暗算,身重劇毒,在床上修養,難以起身援手,但是我等此處仍有這般多的高手助拳。”
“百變門,金翼坊的諸位,在江湖上亦是鼎鼎大名。”
“那雙頭蛟龍,大荒惡匪,便是再如何兇狠,我等這么多的高手一齊上,他們也絕難以討得了半點好處,而且,趙前輩已然用天機術測算過,我等此次前往乃是大吉,當無半點損傷,就能夠拿下那位雙頭惡蛟。”
“師妹你第一次行走江湖,便能夠以這般戰果大象名頭,師兄可也是好生嫉妒呢。”
這話說得頗漂亮,岳月一時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忍不住笑道:
“師兄你不也是參與這件事情了嘛,作甚要取笑我。”
姜安宜大笑道:“這如何是取笑了,岳女俠?”
“諸位說,是不是啊。”
旁邊那些被邀來助拳的武者們也一齊歡笑,為首和邢凌雪并行的是位身著長衣的老者,一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用羽冠豎起,騎在馬上,手中仍舊托舉一張青銅圓盤。
上面用淡金色的金砂點出了周天星辰,天干地支,陰陽兩儀,無一不有,刻畫精妙細膩。老者微微轉動,便催動其上的一枚玉符流轉不定。
邢凌雪等到老者的動作停下來,道:
“趙老,測算如何?”
老者抬起眸子,淡淡道:
“自然是沒有什么問題,大吉,兵不血刃。”
“老夫之言,鐵口直斷,能于天機術與老夫相比者,天下不過數人,你若不信老夫推斷,那么老夫自可以就此退出,雙蛟劍也不要了。”
邢凌雪點點頭,道:
“前輩天機術天下無雙,晚輩自然是信的。”
兩個時辰之后,眾人已然靠近了情報當中雙頭蛟龍所在的位置,各自勒馬減速,握緊了手中的兵器,即便是邢凌雪也不如先前那樣鎮定冷漠,提起了手中的兵器,彈出雪亮劍鋒。
她勉強算是五品的武者,但是死在俞國興劍下的五品武者并非沒有。
一行數十名精悍武者,操縱駿馬,如先前所商量好的那樣散開,緩緩逼近,然后潛藏在一側,從馬鞍旁邊,提起了糾纏金線的強弓,以及有著倒鉤的青冷箭矢,搭弓上弦。
箭矢鋒頭上一陣冷光,顯然淬了毒。
金翼坊的坊主是個高大的男人,拈緊了弓箭,道:
“對付大荒寨這樣的邪道之徒,也就不必講求什么江湖規矩了。”
“咱們都是為了替天行道,邢女俠你武功最強,和趙老前去挑戰,等他們出來時候,咱們就一齊放幾輪箭,這‘放倒虎’的毒,就算是沒有辦法收拾得了那雙頭蛟龍,也能讓他的屬下氣力綿軟,無力組成軍陣。”
“否則的話倒是麻煩,我曾聽說大荒寨中似乎有一名原先是軍中宿將,這些年把大荒寨操練出了不少的軍陣,頗難對付……”
邢凌雪點了點頭,當下和老者拍馬上前,前面已經能夠看得到圍在一起的帳篷,當下深深吸了口氣,心中雜念收斂,一道劍氣當下掃過,口中凜然喝道:
“大荒寨惡徒,出來受死!”
此舉是為了挑釁將對方激出,但是傳聞之中,好戰易怒的俞國興卻并未出來,一片死寂,眾人心中不由得有些緊張,正踟躕不定的時候,趙姓老者鼻子微微動了動,突然神色大變,道:
“不對!”
旋即突然拍馬沖上前去,邢凌雪心中一驚,當下只得跟在后面。
逐漸靠近之后,她也察覺到不對,鮮血的味道太濃烈了,然后在前面她看到了鮮血的來源,倒伏在地上的悍匪,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和坐騎一起倒在地上,這個時候,其余人也都上前來。
看到了這樣恐怖的一幕,沒有人能說得出話來。
這些悍匪倒在地上,雙眼瞪大,眼睛里面并沒有恐懼,因為他們還沒有感覺到恐懼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性命,剩下更多的反倒是之前殘存的猙獰和殺氣。
但是這樣的神色配合上空洞毫無生機的雙眼,形成了某種令人呼吸都有些壓抑的氣場。
姜安宜面色禁不住白了白,看到了旁邊身軀僵硬的岳月,強笑道:
“看來咱們是來得遲了一步,這幫悍匪給其他人殺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在這里硬硬和這些大荒寨的惡匪們廝殺了一場,也算是厲害了,那么多人的調動,咱們之前竟然沒能提前知道動靜。”
趙姓老者剛來了這里就跳下馬來,左右看了一圈兒,聞言道:
“當然沒有動靜,一個人你能察覺到個什么動靜?!”
岳月瞪大眼睛,呢喃道:
“一,一個人?”
老者神色陰沉,道:“非但是一個人,從痕跡來看,那個人是等到了大荒寨的匪徒結成軍陣之后,正面沖破過來,兩次把三十五個人全殺了,除去雙頭蛟,每一個人都是一刀結果性命。”
姜安宜吸了口氣,道:“是和雙頭蛟一樣的五品高手嗎?”
老者搖了搖頭,道:“不……”
姜安宜微松口氣。
看來是雙頭蛟龍不在……
“原來是運氣好……”
老者陰沉道:
“那俞國興抗了兩招。”
“第一招被從馬上拍下,第二招被砍了首級……”
在場所有人神色都為之一變,岳月瞪大了眼睛,突然想到了昨夜那個大放闕詞的男人,心里微微顫了下,然后下意識搖了搖頭。
不可能是他……
要偷襲才能夠拿下唐同光兩個人的,怎么可能會正面沖殺了一整隊的大荒寨悍匪?
趙姓老者從俞國興尸首旁翻找了會兒,沒能找到早已經當作自己囊中之物的名劍,面色就越發不好看起來,拂袖冷哼一聲,深手入懷,道:
“老夫倒要看看,是哪家哪派的掌教或者太上長老搶了先去。”
“敢搶老夫的獵物,無論如何,那柄雙蛟劍得要讓出來!”
手中已取出那太乙金光天星盤,口中默念,正神算天機,身軀周圍隱隱浮現諸多的符箓,大袖飄飄,頗為高深莫測。
邢凌雪看著俞國興的無頭尸首,雖有些許遺憾,心中還是松了口氣,想了想,看向旁邊的弟子,道:
“月兒,安宜。”
“今日雙頭惡蛟既然已經被殺,我等沒有繼續逗留在這里的理由。”
“這段時間因為此事頗花費了些時間,現在距離六月六日不過只剩下了八天,今日我等便順道直轉向北,前往休云北山,與群雄聯手,徹底將大荒寨這一毒瘤徹底鏟除……嗯,月兒?”
邢凌雪注意到弟子異樣,微微皺眉,提高了些許聲音。
岳月這時方才回過神來,訥訥說不出話,邢凌雪放緩聲音,道:
“月兒你是第一次參與這樣的江湖事情,會有些不習慣也是應該的,但是但是這便是江湖,刀光劍影,生死相殺,若是不習慣的話,往后不下山來,也是可以的。”
“總也有師父和門派保護你。”
岳月心中微暖,搖了搖頭,低聲道:
“不,師父,弟子只是在想,會,會不會是那個人做的。”
邢凌雪立刻明白弟子所說之人是誰,心中不愉,但是這不愉更多的是指向那黑衣青年,而非自己被欺騙了的弟子,當下搖了搖頭,淡淡道:
“這決無可能。”
“正面沖陣法,一己之力剿滅如此多的悍匪,連五品的俞國興也只因運氣好,擋住了兩招,這樣的人,已經是大宗派掌教或者太上長老的實力。”
“而這種高人,無一不是江湖前輩,德高望重。怎么可能是那樣一個大放闕詞,狂妄輕佻的邪派武者?!”
她注意到自己的言辭似乎有些過于嚴厲了,當下又放緩了語氣,道:
“不過,即便是大派掌教,也很愿意賣趙前輩一個面子。”
“他的天機術獨步天下,素來都認為,只有東方家的長老一級人物,才能夠在天機術上和他爭鋒,這樣一個人物,自然是受到尊敬的,他想要雙蛟劍,那么那些高人也很愿意與他相交。”
岳月看了一眼那邊老者,點了點頭。
正當此刻,趙姓老者口中突然一聲暴喝,手中捏起法印,眾人等他天機測算出接過,卻看到了老者手中寶物當當當震動不止,旋即竟然直接掙脫出手,跌墜再地,直接碎裂成數截,老者踉蹌后退了兩步,面色煞白。
咬牙低語了幾句,復又重重一拂袖口。
袖口滑落九枚通體明黃的古周大衍銅錢,在地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旋即不等老者施為,便即排成一列,全部立起。
然后齊齊從中間斷裂。
趙飛塵面色煞白,口中噴出鮮血。
客棧后院,王安風道:
“某有事情與你二人說。”
“之后某要去休云北山,你二人,便不必跟著某了。”
四千六百字。
我盡快加緊進度和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