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青濤騎沒入了草原當中。
以公孫靖眼中的洞天福地作為基礎,他們可以輕易獲得給養,無需過多負重,損傷兵刃可以立刻得到更換,而斥候方面,一則有武功五品,輕功則足以與四品水準武夫匹敵的顧傾寒。
二則,不過半日之后,擁有整片北疆最驍勇鷹隼的契苾何力率領近百馴鷹人與青濤騎會合。
換刀換馬換甲。
契苾何力褪去身上樸素皮甲,以藍色額帶系好了長發,臉頰消瘦,一雙眼睛狹長鋒利,像是刀子,左側肩膀三層肩甲,右側肩膀上卻只一截天藍色袖袍,上有青龍出水圖。
抬臂,近百只馴養數年的雄鷹振翅沖向了天空,然后嘩啦一下展開。
在五年前,他就一直奉命行走在草原上。原本他并不明白先生的意思,若是在中原,自己應該能夠發揮出更大的作用,但是現在他才明白,草原為家的他,對于常人會輕易迷路的遼闊草原已經熟悉地仿佛自己的后庭。
最快的馬,最好的斥候,最熟悉地形方位的向導。
一日后。
北匈王庭察覺到有些異樣,派出了一名鷹揚騎將,率軍三千馳援。
那名將領出身于北匈王庭,王姓赫連,自小驍勇善戰,同輩中幾近于無敵,接到命令的時候,正想著該怎么樣才能在大獵當中大出風頭,得了幾個貴族女子的青睞,此刻滿腹牢騷,只覺得惱怒。心中更不知謾罵了那位率軍圍堵的同僚多少次。
以三千游騎對幸苦跋涉后的一千神武卒,斷無失敗之理。
足足三倍的兵力差,怎么輸?怎么可能輸?
便是扔一頭豬都不會打地太爛。
每往前行,心中憋悶越盛。
行至冰川前十里的時候,這名年輕的將領看到先前派出的斥候騎馬回返,其面色已經煞白,這才察覺到些許不對,那斥候要翻身下馬,赫連珹抬手拉住,焦躁不耐,道:
“坐著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斥候面色煞白,道:
“回稟將軍,我,我軍前衛,已全軍覆沒”
赫連珹神色驟變,騎馬率軍疾奔,十里的距離轉瞬即過,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但是當他看到那一暮的時候,仍舊被震懾,皚皚白雪,處處都是倒伏的尸體,一柄柄彎刀被倒插在地。
風吹而過,刀鋒震顫嗡鳴。
大秦江湖中,大都督司馬錯三日前上天下第一莊討教。
這是這位名將五年來第七次上山,第一次的時候,被莊主足以將洪潮硬生生打回海里的掌勢打飛了十數里,面無血色,第三次的時候撐不過十招,這一次卻能夠和天下第一莊莊主交手到三十回合才敗退。
雖然仍有不小差距,可莊主畢竟年事已高,而司馬錯不過五十歲出頭,對于武者而言,正當壯年,江湖已有傳言,天下掌法剛猛第一的名號,總有一日會落在這位素來沉默的大秦名將頭上。
對于這個說法,素來對朝堂極為不屑,動輒斥之為朝廷鷹犬的江湖人卻悶聲不響,沒有哪個膽子大的跳出來吆喝,最多也只是喝多了酒之后,暗地里咕噥了兩聲。
當年武靈王曾不屑稱秦地苦寒,國小人少,名將唯二,其中之一就是指的大都督司馬錯。其在七國亂戰時候,踏破蜀國,攻楚伐魏,戰功赫赫,只在神武府之下。
只是他的聲名素來配不上他的功勛,沉默不言,似乎木訥,早年常常被人擠兌譏嘲,仍不發一言。
王天策和司馬錯一直不合,可王天策離開朝堂的時候,只去了大都督府轉了一圈,來來回回走了好些趟,據說手都抬起來要砸門了,終于還是沒有進去。
天策上將空懸。
朝上前朝老將,世家,新貴盤根錯節,誰人都想要坐一坐那開朝數百年第一等尊貴的位置,明爭暗斗不可開交,皇帝仿佛視若無睹,而王天策離京時候,司馬錯遙敬天邊一杯酒,自北域都護府入京師。
反手一巴掌將隱隱騷亂起來的兵家軍方壓得死死的。
眾朝臣這才明白過來,兵家并非群龍無首,沒了王天策,尤有都督司馬錯。
執行軍法,一月間斬將過十,校尉近百,不乏在亂戰中賺得了軍功的勇將,貴胄子弟更是不當人看,兵法所言酌情處罰,一律按照最重來,依仗軍功肆意妄為者,不是死就是流。
連皇帝都覺得肉疼,想要求情,被他以軍法擋了回去,碰了一鼻子灰。
一月之后,兵家各部各司其職,朝堂為之一清。
司馬錯定眾將之后。自退居為兵家大都督,并不去占天策上將軍的位置。他都不坐,自然沒有人敢奢望,全都熄了這個念想,自那之后,司馬錯便常常居于北域都護府,統帥邊疆雄城,抵御匈族侵襲,而今已有二十余年。
北域都護府中,所有人都覺得再度上山硬接天下第一莊莊主三十掌后,必然受了不輕傷勢的司馬錯神色如常,鎧甲不離身,坐在石桌旁,平淡看著兵書和近來的軍情。
堂下還有幾人,都是氣焰彪炳,是曾在七國時期撈了潑天軍功的大將。
那些近些年冒尖兒的年輕武將還沒有資格進來這個小屋子。
人都到齊了,杯子里的茶也喝干了好些次。
司馬錯放下手中的兵書,眾將知道這是大都督有話要說,無不肅然,司馬錯起身,看著一側墻壁上懸掛的大型邊關地圖,沉默了一會兒,伸出右手抵在了大秦和匈族的中間,粗糙的手掌輕輕摩挲,也不說話。
一位頭發花白,謀士打扮的老者瞇了眼,慢慢看著。
他是這邊軍軍師祭酒,大器晚成,前四十年不過是個刀筆吏,七國天下亂,始才出頭,上奏七略,歷數七略優劣,官拜隨軍祭酒,和天京城老龜,神武王天策一同縱橫沙場,是司馬錯綠柳營的智囊。
與司馬錯生死相托不知多少次。當下明白這位百般韜略只在肚子里藏著的主將做的什么打算,主動開嗓道:
“而今天下太平了有快三十年了啊”
“南蠻一代三面被我中原兵鋒所指,窩著動不了,西域,中原,北疆,也已經有五十年沒有大的戰事了,西域三十六國,現在自己窩里打得熱鬧,沒了當年的氣候。”
“倒是北疆,這一位北匈金帳大王十多年前徹底把握了大權。北邊兒的兩個小國,還有西域接壤的一個就慢慢給他們吞了下去,整頓王騎,布下緩沖的草原,確實是做了些事情。”
其中一名虬髯大將笑道:
“祭酒說的不錯。”
“這些年咱們和北匈打來打去,也就是在中間這一片糾纏來糾纏去的,往北面推最多也就推到了草原邊兒上就回來了,沒有什么大的沖突,這局勢一時片刻怕是沒有辦法變了。”
司馬錯視線在狹長的兩國緩沖帶上掃了掃,突然冷不丁開口:
“北域的地快不夠用了。”
眾人心中微驚,軍師祭酒只是眸子動了動,微微嘆了口氣。
司馬錯語氣沒有波動,繼續道。
“北域很大,可沒有辦法發展。”
“那里只能長草,吃牛羊肉,野菜,自太上皇北伐至今,北域五十年休養生息,草原上的草容易瘋長,上一次把他們的骨頭打斷了,五十年時間,以匈奴的習俗,足夠生出三代人,甚至于四代。”
“人口多,需要的畜牲更多,牛羊餓瘋了的時候,草根也不會放過,草皮被啃光,來年的草會越長越少,牛羊會餓死。”
“他們沒有辦法養活那么多人。”
眾多將領都在此地對抗匈奴許久,少的也有七年時間,史書中,兵書中,對抗匈族的記錄都已經被他們翻爛了,都明白這句話沉甸甸的分量。
軍師祭酒嘆息一聲,道:
“我將往日史書記載,草原犯邊的記錄做過整理,農家的人推算出了北域草原上最大的人口承受能力,若無戰事,風調雨順,最多四十年,草原就會爆發饑荒,五十年,就會有內亂。”
“不過這段時間,北域常常四處出兵,按照推算,應當還有十年時間才對,而且北匈犯邊,總是我等得勝”
司馬錯平靜道:
“北匈王不會等到最后才出兵。”
他指著草原的邊緣。
“北域邊緣的草皮已經開始往回退,退了數十里甚至于近百里,邊疆甚至于出現過沙暴,至于為何我等常常得勝,不過因為他和我等一樣,借這個機會在練兵罷了,等到兵鋒足夠,便會揮軍南下。”
“往日他們對于中原并不熟悉,但是現在,北逃的世家大族不少。”
“他們絕不吝嗇于為北域鐵騎出謀劃策。”
眾將神色沉凝下來。
司馬錯定定看著北域,突然道:
“十三邊關城池,往前推進,扎營立寨,沿路設立衛城。”
“往前推。”
軍事祭酒神色微變,突然察覺到一絲沁骨的冷意。
司馬錯道:
“有一支奇軍現在在匈族后方,我等派人在前方戰場主動出擊,糾纏住北匈游騎,新軍退后,老卒上前,綠柳出營,將戰線推進到北匈王禁臠的緩沖區。”
一員大將開口道:
“可是,大帥,這樣匈族會發瘋吧?”
“要是一口氣將鷹揚騎,陽金卒推進上來,我軍恐怕損失慘重。”
司馬錯平靜道:“他不會”
“他的打算還沒能完成,現在就把底牌打出去,不是他的作戰風格,我等也不必糾纏,那一千神武青濤騎,相當于三分之一當年的神武府傾巢而出,這樣的瘋子在后方。”
“只要經歷過當年七國亂戰的人,都知道這代表著什么。”
“在草原這種地形上,想要抓住那一千人,需要大軍封鎖圍堵,他們敢將游騎退下去,就推進戰線,若匈奴回防,不必硬碰硬,往后撤出,保持百里距離。”
片刻之后,眾將退出屋子,各自領命而去。
只有那老邁軍事祭酒還在,屋子一下就寬敞了許多,老人坐在椅子上,看了司馬錯一眼,嘆息道:
“大帥,你這一局多少有些冒險了。”
司馬錯笑了笑,道:
“神武府三字,值得賭這一次。”
“五十年,不單單匈族新一代膽子變大了,我邊關守將也沒了銳氣,哪里還能我等當年相比?在開戰之前,需要有一次懸殊的大勝,讓對面和我們自己的子弟都知道,為什么中原這樣風光殊麗的地方,會在我們的手里。”
“這片疆土,可不是靠書生嘴皮子和仁義道理說來的。”
木訥將領眉宇間閃過一絲崢嶸。
軍師老祭酒摸了摸花白的鬢角,感覺到些許蕭瑟,嘆道:
“大戰”
司馬錯低下頭,翻動著桌上的軍情報告,看了一會兒,突然道:
“祭酒,你新收的那個弟子,學到了你幾成本領?可還能用?”
老者心情緩和了些,臉上浮現一絲微笑,道:
“他天賦很好,比起老夫當年出色許多,雖然常常讀不進書,卻常有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無理手,不合兵法道理,卻還堪一用。”
司馬錯臉上有一絲笑意,道:
“很正常,這一代代經驗積累下去,怎么可能反倒不如咱們當年?”
“若是這樣,這一次便讓他率軍推進罷,若能活著回來,北伐時候,給他個前鋒將軍當當。”
老者道:“如此卻要代他謝過大帥了。”
公孫靖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折子上寫了一筆,抬起頭來,笑道:“你那個徒弟的話,雖然是學得謀略,可罷了,我還是給他配一個,不,左右兩個謀士罷。”
他半開玩笑,也半認真地道:
“若是給了一名武將,可能被你那個徒弟糊弄地耍上一出孤軍深入。”
“到時候主將主謀一同發了瘋,尋常士卒可攔不住。”
老祭酒想到那把三百多斤的陌刀,苦笑無言,只是又拱了拱手。
今日第一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