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踏出,重演地水風火。
眼前道人道境界已非但是高,而且是高得令人可怖。
空冥生于天界,已經修持三百年之久,竟是從未曾見到過如此高邈道境,但是他既然能夠被第一批牽引下來,作為完成道標一事的天人,本身絕非是無能之輩,當下心底已經將眼前凡間道人的地位放得極高。
他微微一拱手還禮。
“天宮,空冥。”
身旁剩下幾名或穿古樸衣冠,或披戴甲黃金胄道的天人無不縱身而出。
或者以手中黃金杵釋放無盡華光,或者手中持一柄木劍,或者袖袍翻卷之際,露出手掌,令周圍天地不穩,隱隱有震蕩的趨勢,各自占據一方陣角位勢,彼此氣機相互疊加,幾人合力,將混沌太初的異象硬生生壓制住。
這顯然已非尋常的技藝。
但是在他們眼中,需要五人結陣,才能壓得住區區一名凡人,已是奇恥大辱,心中更是猜測,恐怕一出手便已經遇到了人間第一流的武夫,若非如此,如何能夠解釋得了,自己等人在天界已算是成名之輩,卻仍需要如此才能克制住此人?
凡間竟也有如此人物?
他們心中無不驚怒。
空冥仙君右手握著一把劍,徐徐走出,因為天人之壽,他至此已經活過三百年有余,遠不是眼前這道士所能比擬,雖然不曾參與五百年前天宮討伐下界之亂,但是也多有了解。
那些還活著的老一輩,已近天人五衰,有許多不是他的對手。
他一直聽聞的消息,便是得享受仙人庇佑才得以綿延子嗣的凡人,居然敢于不再供奉上天,千五百年前,商王帝辛殘害祭祀上天仙人的神官,自周幽王一代,更將本供奉于天的祭臺之火取悅于女子。
那一日連綿萬里的祭壇之火,引來來上天巡衛人間神使的探視,卻見到周王摟著被認為是低賤奴隸的女子,看著天神們笑,他雖然無緣得見那一幕,可仔細想來,當時凡人帝王臉上的神色定然是極為的放肆。
以此不敬蒼天,故而天罰之,而后五百年,人間紛亂,上天不忍見如此,故而下凡欲擇人主令其一統天下。
但是這些愚昧短壽的凡人再一次拒絕了上天的好意,甚至于向天人拔刀。
他就如同這數代的天人一樣,對于人間這些愚昧道凡人充斥著厭惡和蔑視,他來到凡間,是要將這些背棄蒼天和仙人道凡人盡數除去,留下如同四千年前一樣,會對天人匍匐祈求,聽從天宮好意的人。
不是這些不懂得感恩的叛徒。
而眼前人實力境界雖高,顯然是不知天意的愚昧野獸,將道代替了對于天人的祭祀和崇敬。
此不知曉天意,此不敬重天規,當罰。
空冥仙君看著太上,語調仍舊一如先前冷淡,帶著天人一向看待凡人高高在上的特質,平淡道:
“你雖然只剩下了一年的壽元,但是吾等不會手下留情。”
他抬起劍,屈指輕輕叩擊劍身。
“此劍名為天無邪,位列仙家法寶最上層,一劍引動三百里風云變化,亦可以將三百里風云變化匯入一劍之中。”
“吾將以此劍,斬下你的頭顱,凡間的道士。”
“而且,不妨再多說一句,除去我等之外,吾還在他處安排有天兵封鎖,那兵人,逃不掉。”
太上氣韻悠長,似乎有些得意,道:
“不要小看了我家聽云的福緣,老道士算了好多卦,聽云都是逢兇化吉的命格,就是有那么點稍微大的災劫,都給我稍微涂改了一下,騙一騙老天爺沒啥問題。”
“前幾年還和某個人命格結緣。雖然對另外一個小家伙也有好處,可這件事情若是給我師弟知道了,大抵還是會被他狠狠打一頓老拳,所以老道我可一直憋在心里面,今天可算能說出來了,暢快!”
空冥抬眸,道:
“大道兵人,無情無心。”
“不過是一件兵器,哪里有什么此生可言?簡直荒謬。”
抬手指出來一道劍訣,引動氣機,猛然前刺。
天生殺,曰無邪。
殺有罪生靈曰罰。
這一劍帶著浩浩蕩蕩的氣勢,朝著太上落下。
王安風帶著薛琴霜和東方熙明一同向東而行。
因為心中的念頭,這段時日里王安風趕路的速度很慢,幾乎是一路賞景一路前行,甚至于恨不得將拉車的兩匹馬兒換成腳力最差的駑馬或者驢子,好讓路程過的慢些,再慢些。
這雖然是應了東方熙明原本的念想,她本就不想要一路上只趕路,能夠看看風景才是最好,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這段時日里,她越發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些難熬了。
原本賞景見到了什么極好看的事物,若是往日的話,可以和離武說,可以和王安風說,兩人也都會回應,老人會笑呵呵說這算什么,天底下好看的多了,然后就說出許多常人聞所未聞的好景致,引人遐想。
王安風則是會安安靜靜聽著她說,偶爾評斷兩句。
可這個時候,東方熙明只一抬頭,便看到王安風和薛琴霜在談笑,這兩人分明面上神色如常,和在梁洲城時候并無二致,可是她就是感覺到兩人之間有一種仿佛天機屏障般的無形氣機,叫人插不進話去,開不了口。
只能夠抱著儲備的點心,憋著一口氣,一個人吃一個人看。
分明是三人同路,卻總是覺得只自己一個人似的。
王安風正與薛琴霜說曾在西域游歷時候見到的武學,才說到西域的武學和中原不同,常有用到觀想法的時候,兩人的神色卻都微微止住,轉過頭去看。
東方熙明嚼著點心,也側過耳朵聽了聽。
然后一張小臉突然就有些發白,鉆出車廂,道:
“阿哥,這兒又不是什么深山老林,怎么會有熊瞎子?”
“冬天怎么會有的?”
在道路一側,原本有為來往行人遮蔭納涼的大片樹林,此刻二月中,仍舊沒有長出什么綠葉來,看上去荒涼蕭瑟,亂石橫陳。
前面的枯木青石突然被一團黑影硬生生撞碎。
低沉怒吼聲震動四野,一頭四肢著地仍舊高達兩米以上的恐怖黑熊不曾停下腳步,一氣沖出來。
黑熊渾身黑光油亮的毛發已經炸開,顯地有些蓬松,那些毛發將背后一個穿著白色道袍的小姑娘給保護起來,黑熊雙目猩紅,嘴里往日收好的獠牙探出,仿佛一頭被激怒的蠻荒野獸,口中怒吼,引動陣陣狂風。
它的身軀上已經有好幾處貫穿的傷口。
突然怒吼一聲,整個身軀再度膨脹,近乎達到了一丈,旋即猛地人立而起,足足高近兩丈的身軀,皮毛之下緊緊繃住,顯然是結結實實的肌肉,然后右掌猛地向前揮出。
熊羆天生所有的攻擊方式,能夠將這種山林猛獸的力量最大化地發揮出去,這一下更是恐怖,力量何止于千鈞之重?
前面一名持劍的男子識得厲害,不愿硬接,飄身后退。
與此同時手中劍一揮,就要將黑熊的熊掌削斬下來,黑熊雙目猩紅,透出一股極為殘暴的瘋狂,迎著那一劍,不管不顧,與此同時,熊嘴大張,露出了滿嘴森寒的獠牙,朝著那男子的頭顱狠狠的咬下去。
若是咬實了,就算是中三品武者的腦袋都會在瞬間變成一灘爛肉。
但是馬上從黑熊的背后就縱躍出了數道身穿鎧甲,手持淡金倒鉤勾連槍的高大男子,面上皆覆蓋青銅面具,其上的紋路古樸而粗狂,籠罩下層層陰影,手中勾連槍遞出,勾向了黑熊的四肢,就算只是天宮中的精銳天兵,也不能小覷,訓練有素,拿下這一頭異獸,并無半點問題。
張聽云眼底有一絲絲清光流轉。
當年太上曾上昆侖求取一絲昆侖氣機。
天兵即將結陣,小姑娘眼底的昆侖氣機即將自內而轉外,化作昆侖上那一位的一擊時,原本仿佛癲狂了黑熊突然一個翻滾,避開了槍鋒,也失去了最后以傷換死突圍機會。
張聽云眼底青色氣機暗淡下去,重新護在她體內流轉。
天兵看到這頭足稱得上妖孽的黑熊突然像是馴服的家犬一樣匍匐在地上,因為憤怒而賁起的肌肉和炸開的毛發都收回去。
原本的兇狠,殘暴,狡猾從這頭野獸的眼底消失,剩下的只有慶幸,討好,好似在外打輸了架的貓狗回了家見到主人的模樣。其余數名持槍天人心中不解,卻仍各自退開,瞬間結陣,防止這一頭狡猾的野獸再度暴起沖出。
持劍的天將眼底卻有狠辣之色,只當作這頭異獸是知道必死,所以討饒,雖不知仙君等人為何不曾出現,但是顯然這個小姑娘才是道標所需,這頭黑熊先前讓他吃了好大苦頭,此刻心里卻并無半點留情的意思。
手中劍一震,掀起清光如同海潮,朝著黑熊落下。
但是他臉上的狠辣幾乎立刻便凝固了。
手中劍掙脫了他的手,鳴嘯著,仿佛是一只飛鳥在空中盤旋,其上流淌著霸烈的雷霆,他抬頭看著飛舞的劍,神色呆滯了一下。
然后猛地轉過頭去。
天人瞳孔驟然收縮。
被陣法封鎖的地方已多出來一人。
冬日有些涼薄的陽光落在黑熊道背上,穿著白色道袍道小姑娘坐在黑熊長得有些長的毛發里,面色有些白,眼睛卻還是如同往日那個樣子,清亮干凈,旁邊多出一名青年,穿著藍色的長衫。
小姑娘看著青年,臉上神色和剛剛看不出不同。
可然后就主動伸出手,抓住青年的手指。
那名天人不知道為何心底突然浮現一絲絲不安,但是作為天人,以及這百年來所接受到的欣喜,讓他本能做出了此刻最為失策的言論,調動氣機,怒喝道:
“何人居然敢前來阻攔,還不速速退下!”
王安風不答,反手握住張聽云的手掌,溫和一笑。
另一只手的袖袍一甩。
少林寺佛珠流光浮動,連通兩界,右手籠在袖袍之中,所以一柄柄長劍就像是從他的袖口中飛出來,接連破空,仿佛沒有窮盡,撕扯空氣,一柄,十柄,乃至于三十柄之多,密密麻麻懸浮在空中。
形制不一,卻都閃爍著清冷的光。
天穹之下被劍氣盈滿,天空自蒼藍色染上來刺骨道寒意。
這些劍是贏先生準備的,只是不知道為何,每一柄劍,都是名劍水準。
不知先生從何處得來,但是王安風從不會去懷疑先生。
王安風伸出手將張聽云抱起來,手臂回攬。
小姑娘雖然已經十歲了,卻還是很嬌小,能夠坐在他手臂上。
他臉上的笑容溫醇可親,沒有看向天人,只是看著張聽云說許久不見,長大了許多,說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說那些重逢之后讓人心里暖暖的話。
然后,空氣中三十七柄名劍驟然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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