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的匈族,便是侍女,也能夠降伏烈馬,只是再烈性的好馬,這個時候都難得進出,人滿為患,王安風被侍女引入了王帳之中,卻只是在最外層等候。
周圍除他之外,尚有不少人,都是帶著樂器的樂師,衣著華麗。顯然能在這個時候充當樂師的人,身份都不會太差,或許也是草原上的望族出身。
王帳雖然被歸于了帳篷之中,但是其實占地極大。
其中空間,足以容納千人有余。
與中原王室宮殿唯一的不同之處,只在此地王帳能夠拆下運走,但是想要將這座大帳帶離,恐怕需要力士百人,牦牛千乘才能夠做得到,便是旁邊用作支撐的,也是生長百年以上的鐵木。
草原上可沒有這種植物,而此地所用的鐵木并不在少數。
王安風正隨意打量著往日不曾見到過的光景,門口又一下子進來許多人,裹進來了一陣的冷風,是江湖人,西域各大派別委派來此的門中高手,俱都是英才不凡,一身精干,持拿兵刃隱隱透出寒意鋒芒,顯然不是凡品。
其中為眾星環繞的,乃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
持劍,那劍修長,劍身上有薔薇怒放,排列七星。
王安風視線落在了那女子的身上,心中升起的不是什么旖旎心思,反倒滿是血腥的味道,沾染了血液的泥土,是夜色,篝火旁邊并不好吃的馬肉,是少年的臉上和背上,盛放的薔薇花。
心中呢喃。
薔薇雪,鳳湛芳。
一身暗紅馬面褶裙,上身藕色,右手提著劍,眉眼清澈,笑意盈盈,說是女俠,更像是個大家閨秀,可是比起尋常閨秀,又要多一絲英氣,將女子柔美江湖英氣糅雜和一地恰到好處。
歪過頭和一名青年說話時候,幾縷發絲垂在白皙優美的頸上,撩撥人心弦。
這一刻不知道多少青年動了動喉結。
待得這眾人走過去之后,旁邊一名胖臉樂師摸著兩撇油膩膩的小胡子,低聲咕噥嘆息:
“紅顏能傾城,這句話真的沒錯。”
王安風收回視線,道:
“這是何意?”
那樂師見到王安風似乎有些興趣,沖著前面的一個方向努了努嘴。
“看到那一根簪子了嗎?”
王安風順著視線去看。
鳳湛芳黑發上一根發髻,白玉發髻,通體透徹的白玉,仿佛一根梧桐木,飛鳳振翅,栩栩如生,顯然是大家的手筆,細膩處可見到功夫,甚至有淡淡的氣機流轉。
“昆侖玉?”
樂師詫異了下:
“咦?沒有想到還是個有些研究的。”
“你既識得那是昆侖玉,便是好說。”
“昆侖山上有個老仙人,幾十年沒有出過手,誰也不知道他武功有多高,這些年,這種玉幾乎斷了,沒誰敢上去找玉,物稀則貴,何況這那跟簪子,還是當年一位皇族公主心愛之物,是名家國手的得意作。”
“之后流落在外,被當年中原禍事裹挾著入了北疆,幾次轉折,不知道在誰人手里,可是肯定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結果現在在那個江湖女子的手里,嘖嘖嘖。”
“她可是才過來沒多久……”
樂師咂了咂嘴,嘿嘿笑了下,一切盡在不言中。
王安風了然頷首。
“原來如此。”
昆侖玉是天下玉石中最為上乘的一種。
尋常玉石貴在材質。
但是這一種玉石不同,分辨其特性的,并非是外在質地是否透澈明凈,而是潛藏在其中的氣機,微弱,卻真實存在,若說宗師氣機是雪云千里,這些玉石中的氣機不過是飄落的雪花。
但是即便如此,對于武者和尋常人的身體,也有莫大的好處。
天下有三處天地氣機的源通之處。傳說中是所有天地氣機流轉的節點。
不周山,昆侖山,以及北域圣山玉壺。
昆侖玉則是在昆侖山上所產,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便是昆侖玉石。
胖膩的樂師調了調弦,呢喃道:
“不過這亂世流離,皇帝都死了六七個,更不用說公主了。”
“唉……”
“亂世人命不值錢,公主更不值錢。”
“不如早些死了。”
大獵共有七日。
今日的前宴,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算是大獵的一環,真正的盛宴,要到五日圍獵的比斗結束之后才會開始,往年汗王會在外,率領領地之中各大部族的首領還有最為驍勇的年輕勇士游獵。
王妃則在王帳中,準備晚宴。
坻川汗王已死,事情便有些復雜了,各種轉折難以為外人所知,王妃以及汗王嫡子們,此次都沒有出現。
江湖中人倒是有許多,其實想想便也知道,若真的是有諸多的貴人在,那么就算是北匈王的女兒再如何嬌蠻任性,也不可能會允許王安風這樣一個沒有真正身份的人參與其中。
但是那位貴女倒是還在其中。
笑意盈盈,滿臉的輕快神色,想來是已經迎來了那位好朋友。
王安風在前帳中候了片刻之后,又有人引著諸多樂師自西側而去,一直走出了數里。背后王城漸遠,已經到了頗為開闊的草原上,這個時候,方才停下來,那胖樂師已經有幾分氣喘吁吁。
先些時候見到的那位疑似北匈公主的貴女騎在了棗紅色的駿馬背上,意氣風發,似乎對于這個環境頗為滿意,擺了擺手,仆役們帶著東西上前來。
廣袤的草原上,鋪開了長而柔軟的毛氈,毛氈上面,鋪著從大秦,從江南道,從蜀地而來的商人們處得到的柔軟彩緞,在毛氈的兩側,安置了矮桌,兩側架起了火堆,宰殺好的獵物和牛羊肉已經穿上了鐵釬子,架在火堆上烤。
只是一下,就從開闊的草原精致,變成了宴會之所。
赫連憐陽翻身,紅色馬靴踩在一個高大少年的背上,跳下馬來,那少年先前是半跪著,此時站起身來,替自己的主人牽著馬,沉默不言,臉上肌膚偏黑,顯得很高大,像是座山。
赫連憐陽腳步輕快,往前兩步,笑吟吟抓著旁邊一位女子的袖口。
那似乎便是先前所說的好友,王安風混在樂師當中,沒有多看,便即收回視線來,他沒有準備自己的樂器,好在這里是匈族一位大汗王的領地,諸般事物都不缺,王安風得了一張質地上乘的琴。
琴的尾部有銘,短短數十字,刻在隱蔽處。
這琴是一位并不如何出命的老制琴師為妻子所制,當年他瘋狂迷戀于琴藝,傾其一生,只為了造出一張能和古之清霄環佩相提并論的名琴,庸庸碌碌五十年,回首已經孤身一人。
這是他最后一張琴,以發妻少時昵稱為名,名曲文。
王安風輕輕撥動了下琴弦,清越悠揚,如水過石。
當下在心中做出了判斷。
上乘器物。
若能請文人題詩作詞,不說與名琴相比,也足以流傳后世。
沉迷于術五十年,造出來的琴并不能比得上懷念亡妻時恍惚手制之物。
先前雖是和契甌學了車師國中樂器的弄弦手段,但是若論熟悉的話,肯定還是琴要更熟悉些,他撫琴的手法,自姜守一夫子處啟蒙,之后雖然和夫子分別,但是贏先生卻又要他習武之后,修習琴音,至此未絕。
赫連憐陽拍了拍手,年輕明艷的匈族少女們涌了上來,她們有著大秦少女沒有的如火焰一樣的熱情,蒙著面紗,穿著色彩明亮動人的裙裝,踏著馬靴起舞,樂師們一齊彈奏起來。
落座的有西域門派中的高層弟子,也有草原上的貴族,美人侍女殷勤勸酒,熱情的舞姿,卻要比起杯子里的烈酒,更能夠讓人眼花繚亂。
兩名身材高大的匈人貴胄青年上前摔跤助興,引來了齊齊喝彩。
鳳湛芳突然踏步上前,站在了眾人的中間,她生地本就好看,喝了些酒,雙頰暈紅,像是草原上的晚霞,透著醉意,沖著赫連憐陽一禮,道:
“承蒙公主設宴,湛芳無以為報。”
“請聊以劍器助興。”
赫連憐陽微笑應允下來,鳳湛芳又一指王安風,說道:
“只是舞劍未免無趣味,請以這位樂師以琴音相合。”
赫連憐陽笑道:
“古來中原就有琴劍相合的事情,似乎能夠稱得上是一句雅事了,周老先生如何看?美人舞劍,聽聞您當年是吳國少司令,才思泉涌,最喜美人題詞,如何,今日可要撫琴一曲?”
坐在另外一處位置上的老者總也瞇了眼睛,穿著一身艷紅的大紅袍,捧著茶盞,道:“老夫年少時確實是有些荒唐事情,可是都過去了,再說,這位姑娘邀的是這位樂師,老夫湊什么熱鬧?”
赫連憐陽收回視線,這個看上去不大的北匈貴女笑起來露出左邊一顆尖牙,道:
“那你便彈琴吧,”
鳳湛芳持劍,雙劍劍刃輕輕碰觸,朝著樂師方向微微一禮,裙擺迤邐。
王安風不動聲色,手掌按在了琴弦上。
琴音起。
琴乃禮器,君子用于正德。
琴音曲調平淡中正,卻在諸多樂器之上。
王安風算是在這里充當樂師,并沒有入座的資格,伴隨琴音,劍舞漸漸展開,是江湖之人,雖然女子,劍法也頗為剛健有力,極有美感,引得眾人低聲喝彩,不知多少人無意識停住了酒杯,目不轉睛。
赫連磐大聲叫好。
穿一襲大紅袍的周姓老人閉著眼睛,手掌輕輕拍在膝蓋上,打著拍子。
旁邊的女子輕聲問道:“這琴彈得如何?”
老人漫不經心。
“中人之姿。”
赫連磐低笑道:“既是中人之姿,在下有個法子,倒是可以稍微取樂。”
周姓老人笑容溫和,道:
“那么,老夫拭目以待。”
琴音漸漸低昂,漸漸收尾。
正當此時,鳳湛芳突然回身舞劍,柔軟腰肢轉過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弧度,雙手手中之劍仿佛銀光掃過,在擦過左側時候,突有劍鳴聲低低而起,雙劍微亮,劍氣從劍鋒之上迸射而出。
肅殺凌厲,直往王安風一處而來,而琴音未絕,旁人口中驚呼,劍氣已過,琴弦盡數從中間而斷,七根琴弦根根斷裂,琴音突然變得刺耳嘈雜,錚錚然不絕。
劍氣散去,沒有傷到王安風。
他最后按下的手指頓在空中。
這飽含著琴師懊悔和痛苦的樂器最后只是發出了一聲干啞的聲音,黑色的眸子瞇了瞇。
周圍眾人愣了愣,那些個身材長大的匈族貴胄青年一齊拍掌歡呼。
赫連磐大聲笑道:
“好劍器,好劍舞!”
“中原人的樂器,軟綿綿沒有半點的筋骨,倒是最后借了姑娘的劍氣威風,發出來兩聲還能夠入耳。”
“公子海涵。”
鳳湛芳收劍,眼底有得意神色,卻又滿臉歉意,俏生生站在了王安風前面,似乎是真的極極不好意思,親自捧了酒盞,躬身相送,十指白皙如玉,美人臉頰微紅,雙眸柔光。
周圍一雙雙眼眸便似是著了火,一下聚在了王安風身上。
區區一介樂師武夫。
王安風清晰感覺到了周圍的視線。
白錫材質的酒盞當中,烈酒微微晃動,北疆的酒,馬奶酒,色澤純白,但是若和美人的柔荑相比,那自然是黯然失色的。
柔軟的曲線,鬢角散開來的些許碎發,琴音雖然美妙,比不過女子香氣。
旁邊的樂師已經老老實實低下了腦袋。
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生怕會受到牽連。
這一杯酒,接與不接,都一定會惹來敵意和麻煩。
接了?是不識抬舉。
不接,更是不識抬舉。
上首席位處,赫連憐陽飲了一杯酒,若有所思:
“倒是我連累了他。”
“那名女子,薔薇雪的人,恐怕是和赫連磐那一派聯系在了一起,不知道這里是有什么有意思的東西,他們居然大著膽子,打算要試探試探我……”
“周家的老家伙肯定猜到了什么,但是現在裝聾作啞,打算做壁上觀。”
女子不愉地輕聲咕噥。
“當年南朝流亡的世族進入草原,有好有壞,帶來了許多草原上沒有的新奇物件,帶來了中原的有趣文獻,可是也帶了勾心斗角的本事,往日那般簡單的日子是不存在了。”
“不過,也不枉我路上找到了這樣的一個好棋子。”
“看起來他們果然是有些打算的。”
旁邊有著一雙明亮褐瞳的女子不言。
赫連憐陽似乎覺得自己這樣夜不地道,補充道:
“只要他進退有度些,不要吃了虧,我不會虧待他的,黃金是要給的。”
想了想第一次相見時候,對方不卑不亢的模樣,補充道:
“想來應當不是什么問題。”
眾多視線當中,王安風看著眼前的柔媚女子,腦海中卻升起另一句話。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唯獨這個時候,王安風會覺得當年聽到那唬小孩的話是有些道理的,眸子環顧左右,爽朗大笑,似毫無心機的赫連磐,瞇著眼睛的紅袍老者,赫連憐陽,一雙雙視線。
已來之人,未到之人。
豐富的經驗讓王安風意識到,自己大約又入了局。
不過,在選擇往這邊來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局面,此刻諸般選擇,最好是打太極,不卑不亢地將矛頭轉移,將自己從這亂局當中摘出來。
可是他看到眼前柔美的女子,心里頭就想起了那一夜所見事情,覺得不能這樣簡單過去。
心下笑著嘆息,肩膀放松下來,灑然起身。
一家,兩家,三家。
亂局啊,亂局。
女子敬酒謝罪。
王安風灑然一笑,伸手從鳳湛芳手中接過了酒盞,一飲而盡。
然后將手中酒杯擲下。
鳳湛芳嘴角笑意盈盈起身。
赫連憐陽皺眉,紅袍老者嘴角笑。
就在這個時候,王安風右手抬起,輕描淡寫,勢若千鈞,一掌抽出。
鳳湛芳措手不及,左臉頰上登時間就有了一個大手印,這樣的出手過于令人詫異,幾乎毫無道理,她居然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雙眼之中甚至于還有一絲茫然,直到那火辣辣的感覺升起。
當下心中騰起了一股怒意,手中之劍瞬間抬起。
她是武者,是一位已然踏足了六品境界,未來定然會成為江湖一地高人的武者。
劍器鏗鏘若雷鳴。
王安風反手第二掌。
說過兩下,就是兩下,不多不少。
頓了頓,然后是第三下。
為此琴。
劍器縱橫交錯若流影。
薔薇雪門派當中嫡傳的劍術妙法,卻只是斬過了殘影,連一絲發絲都沒有沾到。
正如鴻落羽戲言,所謂少林禪宗,最重基礎。
便是尋常招式,平平一掌拍出,浩大內力加持之下,足以劈山斷海。
王安風一身佛門氣機,全部都是自己苦修而來,浩浩蕩蕩,沒有窮盡,便是只用出了一成,破體時候,亦是洶涌若雷鳴奔流。
此刻一掌平平拍出,毫無半點花哨,然則氣機流轉,勾動天地,右掌邊緣,氣機流動迅猛,而周遭祥和,仿佛掌上一道龍擊水,將女子身形拖向自身。
啪的一聲清脆。
鳳湛芳的面頰朝著一側偏了偏,踉蹌一步,發髻散亂。
那一根玉鳳簪甩出去,砸在地上,斷成了兩截子。
白皙如玉的面龐上,肉眼可見地浮現兩個巴掌印,右邊那個更深些。
赫連憐舉杯的動作停滯。
朱紅色大袍的老者瞇著的眼睛睜開來。
整個前宴之上,盡皆變得死寂無聲。
藍衣樂師撩衣擺灑然落座。
我家先生教下棋,三千六百黑白子。
大師父卻只一著。
那樂師神色溫和,目無余子,右手撫在斷裂琴弦之上。
宮商角徵羽。
收尾。
錚然若雷鳴。
琴音回蕩于草原之上,勢遏飛云,長川飛瀑。
驚四座。
PS:今日更新奉上…………
五千二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