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歷,天正十二年,四月。
京都。
長欽道人一人一劍,來到出云王宮之前,見到屋舍破爛,縱然連最外的一點體面都維持不住,不由幽幽一嘆。來到一個宮人面前,遞上了名帖。
沒有多久,他就被恭敬請入王宮,來到本代出云國君面前。
出云王四十來歲模樣,膚色蒼白,臉上還涂了厚厚的一層粉。
縱然隔著簾幕,長欽道人也能聞到濃烈的脂粉味,不由心生厭棄:‘此人……嘿嘿,以鉛粉水銀為妝,嫌死得不夠快么?’
不過他不會冒然說這些犯忌諱之話,只是略一稽首。
畢竟這龍氣羸弱,連縣令都不如,怎能讓真人心服?開口便問:“當今之局,大王準備如何?”
端坐的出云王不自然地扭了下,顯然沒有想到長欽道人會如此直接,旋即吶吶道:“孤欲西狩!”
西狩,說白了就是西奔、西逃!
長欽真人聽此,當即就想發笑。
之前也有幾個師兄弟來查探平原盛之死,這出云王抵死不認,此時卻想著出奔,明顯是心虛了。
如此看來,那位攝政之死,王室當中也有牽連,或許就是這位出云王親自授意!
“既然如此,就請殿下跟我走便是,一車一人,天下都可去得!”
長欽真人淡笑道。
“孤……只有孤一人?”
出云王明顯驚到了。
“這個自然,莫非大王還想勞動整個瀛州閣,將整個宮廷都搬遷到藤原家去不成?”
長欽真人嗤笑一聲:“今日平家匯聚家老、親藩藩主、武士……正要推舉出新的繼承人,遲則不及,請大王速速決斷!”
瀛州閣只保證出云王室血脈不絕,繼承大位,可沒有規定是哪一個。
如此多年的積累,大義名分的力量,已經決定不論哪一家藩主上臺,都得抬出出云王作為幌子。
說實話,做到這個地步,實際還是瀛州閣的決定,無非是看好藤原家,準備下手投資一番而已。
縱然敗了,平氏獲得最后勝利,也還是得抬舉出云王室的血裔繼位。
而瀛州閣折損的,恐怕唯有這些入世下山之人。
只是長欽道人以劍道聞名,心思也是勇猛精進之人,又怎么會怕?
是夜,出云王出奔,在一道人擁護下,一車出京都,入深山不見。
而平氏守衛,折損百余有奇。
長欽道人劍寒東海,連斬諸多武士劍豪、陰陽師與鬼怪,遂名震出云。
五月,藤原家得出云王討平氏檄文,正式出任西國管領,誓師東征,天下震動。
大軍匯聚,遙望遠方城池。
“總帥大人,前方就是二條城,東國之門戶!”
一處四面合圍,卻露天的帳篷之內,藤原千代端坐馬扎,聽著一名家臣跪地稟告,面露感慨之色:“二條城啊……我終于領軍打過來了。”
這次藤原家盡起兵卒,又以出云王號召為名,令西國各家出兵,共計三萬,軍旗遮天蔽日,隊伍連綿,看不到盡頭,實在是一股足以決定天下的力量!
至于為何出云有千萬人,西國占一半,卻只能出大軍三萬?
這自然是因為還有大量野民、盜賊、地方豪族的存在。
他們可不管頭頂到底是藤原家還是平家,除非拉下臉來亂捕為奴隸,否則一律不買賬。
甚至,就連出兵的各家,也是暗自懷著心思,不可能傾巢而出,能出一半軍勢,就已經是十分忠誠了。
“家督大人……”
幾個家臣見到這一幕,都是淚流滿面:“先祖被平氏陰謀擊敗,今日終于得雪前恥,若能見到大軍開進平野城,那真是立即死去也不枉了……”
平野城,才是平氏真正封地的治所,統轄兩郡,城高池深,天下聞名。
“鎮守二條城的黑島律還不投降么?”
藤原千代問著,眉宇間帶著一絲憂慮。
他很清楚自己的優勢與劣勢,毫不客氣地說,平氏為攝政這么多年,積蓄遠遠超過藤原家,縱然因為死了一代家督,兄弟子嗣爭位而有些混亂,但若不能趁此良機,一口氣占據優勢的話,還是有可能被平氏翻盤。
換句話來說,平氏可以敗上幾次,猶有反噬之力,藤原家卻一次大敗也不行。
而最近,平氏的爭位也有了結果,最終還是平原盛的嫡子平忠實在一干家臣的擁護下繼承了家督之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集結大軍進攻。
“沒有!”
前去聯絡的忍者跪地道。
“不愧是平氏的忠臣,傳令下去,命令軍勢進攻!”
藤原千代手上的紙扇一劃:“誰能先破此城,我就賞賜他附近五百石知行!”
“嗨!”
聽到這個賞格,其它武士都是嗷嗷直叫,幾乎紅眼。
五百石知行,就是五百畝世襲土地,很多武士幾代拼搏,都未必能有呢。
而此時自己這邊軍勢足有三萬,二條城中卻只有兩千!
伴隨著進攻令下,大量武士立即嚎叫著,催促足輕上前,搬開障礙,撞擊城門。
有幾個武藝高強的,甚至直接攀爬上城墻,拔刀砍殺敵人——畢竟說是城池,墻還沒有兩丈高,只能算個比較大的土寨。
等到了傍晚,就有二條城破的消息傳來。
“將黑島律及其屬下盡數斬首!本家不要反抗的武士!”
藤原千代淡淡決定了俘虜的命運:“至于其它足輕俘虜,押往后方為奴!周圍武士豪族若反抗,一律剝奪封地!還要根據先前守城表現而處罰,減封或者轉封!”
“嗨!”
聽到這嚴酷的命令,其它侍奉的武士都是身體一顫,只覺此時的藤原千代,伴隨著登上西國管領之位,并接連取得勝利之后,身上的威勢是越來越重了。
“啟稟大人!”
此時,又有一名藤原家的家老跪出:“海野家向本家獻糧草五百石,希望獲得奴隸,轉運海外!”
“海野家?”
那是一支水軍,人數也不多,藤原千代沒有多重視:“看來是找到了對外奴隸貿易的路子啊,只是我們的確不需要平氏的朱印狀了……”
因為貿易之利,平氏特意開界港,統管一切商戶,并宣布沒有獲得許可的對外貿易都是非法。
當然,之前西國領主就沒拿這當回事,偷偷在做的不少。
“只要是運往國外,便沒有問題!”
藤原千代想了想,答應下來。
正好伴隨著戰爭的進行,軍隊中的俘虜越來越多,其中既有著死忠平氏的武士,也有被東國神社蠱惑的狂信徒。
這種人放也不能放,一股腦都殺了也要擔心影響自己的名聲,索性全部賣往海外,也是個路子。
就是不知道,海野家能吃下多少?
這也是段玉找海野家當白手套的原因,能最小地降低出云本土的敵意。
要是換成另外一家海商,在出云之地肆意亂捕與人狩,恐怕就要被當成海賊圍剿了,并且規模肯定做不大,甚至部下也容易出現死傷,而此時這些風險都轉嫁給別人,縱然要付出一些金銀,也是十分劃算。
“快走!”
黑島澤被推了一把,蹣跚向前。
望著后方的二條城,他目中充滿了淚水。
他永遠也忘不了,守城的父親那嚴峻的眼神,還有對他的一絲愧疚之意。
“武士當效忠主君,以死相報!”
這是父親時常教導他的話,也真正是如此做了,而藤原家的勢力實在太過強大,縱然發動一切足輕,也還是被一日破城。
那些氣急敗壞的武士,瘋了一樣地沖入黑島家開始殺戮。
幸好,一位家臣用自己的孩子代替了黑島澤,并將他藏在大甕里,總算奪過一劫。
但一夜過后,饑餓的黑島澤在溜出去找東西吃的時候,還是被抓住了,差點被武士斬首。
旋即,一個更高級的武士走過,說著:“小孩的頭能做什么?還不如交給海野家,他們連小鬼都收呢!”
于是,黑島家的少主黑島澤僥幸活了下來,代價卻是成為了海野家的奴隸,與一隊百人的壯丁串在一起,在武士的看管下走向西國。
一路上的苦頭自然不用說,幸好黑島澤從小鍛煉,吃得也比普通人好,因此長得十分結實,撐了下來。
令他疑惑的是,那群海野家的武士一路上還在不斷地進行人狩,抓來大量的女人小孩,甚至焚燒村莊,逼得整個村子的人都成為奴隸。
最終,他們在一處海灘上上船,飄洋過海,來到了四吉島。
一片空地上早就準備好了營寨,等著他們進入,四面還有大量的守衛。
當然,在此之前,還得被趕入海里,狠狠洗幾次澡,幾乎要連皮都剝下來,甚至舊衣服也得丟棄,好在立即就發了一套新的。
營地里的伙食是煮得很薄的粥,但已經令很多人驚詫無比了,只是規矩也很大,做什么都要排隊,一旦犯了紀律就要被狠狠責打。
根據一個看守的武士所言,這是為了‘防疫’。
黑島澤也不懂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但覺得這防疫就跟天天過節一樣,周圍許多下民都在感謝神明,將他們帶到了這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