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秦國,亦或者是山東六國,均是如此,沒有賦稅作為支撐,國府便不能夠做任何事情,舉國上下便不能夠做任何事情。
想要對外戰爭,需要錢糧!
想要在國內大修工程,需要錢糧!
想要發放俸祿,同樣需要錢糧!
而那些錢糧的來源便是賦稅,如果是往年,秦王政倒還不擔憂,但今年確實與往年不同,去歲夏種的時候,正逢干旱綿延,糧食的生長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而田地內的薄收,也影響了今年的收成,無疑也影響著今年的賦稅,從大田令文書所言,今歲賦稅有三大難點,均為難以克制的難點。
其一,荒年薄收,尤其是關中腹地的民眾,根本無法完成賦稅。
其二,秦法不救災,上次,因為涇水河渠之事,征發民力于其上,抵消徭役,然則,天下跨年大旱,整個秦川與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幾十個縣都是幾乎顆粒無收。
庶民百多萬已經大上涇水河渠,賦役頂稅也在事實上成為不可能,除非在變更秦法,只是,對于秦王政來說,一直奉行遵守法制,決然不會如此。
其三,三晉之地也是奉大旱跨年,諸國都早在去歲下令免除今歲賦稅,而后,整個關東六國的目光便是落在秦國身上。
距離征收賦稅的日子還有兩三個月,看似很長,但對于王書的下達和執行,如今的抉擇已經有些晚了,如果秦法依舊,那無疑落入關東六國的鄙夷之中。
若要同山東六國一樣,無疑要破除秦法,這是秦王政不可能為之的。
然而,若是不免除賦稅,無疑會令如今剛收攏的民心流失,有違邦國大勢。更甚者,距離文信侯呂不韋《呂氏春秋》之書傳遍秦國上下不遠。
若要免除賦稅,無疑表明,當今秦王贊同文信候的寬緩刑罰,贊同文信候的施政理念,若為之,先前加持在文信候身上的所有罪名可就值得商榷了,一個不好,那些惹事的門客又要出來了。
“昌平君、王綰,你二人以為該如何處之?”
去歲剛解決一個進退兩難之事,如今又來了一個,免除賦稅不可行,不免除的話,同樣有不小的弊端,略微思忖,秦王政將手中文書放下,視線落在昌平君熊啟和身側的王綰身上。
“賦稅該免,又不能免,如此難矣!”
“秦國倉廩,原本殷實。涇水河渠開工,關中大倉源源輸糧,庫存業已大減,撐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軍糧官糧,都難以繼續維持!”
于此事,昌平君也思考良久,終究還沒有一個兩全之法,世間之事,兩全之法最為難尋,自己和大田令等人也商討過,如今,還沒有沒有理清頭緒。
身著淡紅色的錦衣長袍,悠然起身,拱手對著上首的秦王政一禮,言語緩緩,頗有嘆息,接連不能夠為大王分憂,慚愧也。
“我王,如昌平君所言,今歲賦稅史載難以定論。去歲夏收以后,旱情不斷,搶種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十有旱死。”
“好在,數月之前,涇水河渠之上,以大師為首,水車而出,調動水流,關中情況略有緩解,雖如此,但對于整個秦國來說,還是有些不夠,縱有存糧,也只夠庶民存活。”
“臣也與大田令商討過,唯一之法為免賦免稅,但此舉又與秦法沖突,故而,一直蹉跎至今,未能夠形成真正的策略。”
隨著昌平君起身,一旁的王綰也是為之而起,拱手向上首一禮,賦稅之事,軍政要事,一舉一動,都要合乎情理,若隨意為之,只怕于國有損。
這也是直到現在仍舊沒有一個好的應對之策之故。
“大師令工匠造的水車,如今渭水兩岸也有,的確是妙,如果涇水河渠修成,再輔以水車,當可將益水遍布整個關中之地。”
“昌平君剛才所言,關中大倉只能夠支撐一年了?”
于那使用便捷無比的水車,秦王政也見過,人力踏動,水流便緩緩而出,如果水車日夜不息,那么,水流便會順著水渠蔓延,流入庶民所需要的田地。
水車的妙用,秦王政早已下達王書,令各郡縣官署造就,以此緩解旱情。隨之,又聞昌平君與王綰之語,眉頭不由得又是一挑。
“近一百八十萬民力在河渠之上,消耗盡在大倉之中,此等之事,古來不曾有。”
玄清大師先前所言之策,所妙,但對于秦國的消耗也是巨大的,一百八十萬民力可不是十八萬,每一天的消耗都超過當年長平之戰的歲月。
“明歲若不豐收,大倉可有幾多存糧供給軍中?”
于昌平君所擔憂之事,秦王政神情也是瞬間凝重起來,于大師之策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主要就是旱災還要持續多久,秦國只要撐過去,一切都不是問題。
如果真到了大倉消耗一空,無論如何,也得率先保證軍隊有糧食,不然,秦國可就真的危險了,一時間,秦王政也是豁然間從上首站立而起。
“若無水車給予緩解旱情,存糧頂多供給十萬大軍,如今,卻是可以供給十八萬大軍至二十五萬大軍,勉強可以保證對于山東六國的威懾和北方匈奴的震懾!”
昌平君神色越發的不好看,秦國常備軍自從長平之戰以后,一直穩定在四十萬左右,如果旱情不能夠緩解,到明年的時候,將會有一半的軍士不能夠吃飽。
那……可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大師一物,令秦士多十萬飽食,堪為大功也。”
“今歲距離明年尚遠,暫不提軍糧存糧,倘若明年還是旱災之年,王室禁苑連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關中秦人采摘狩獵度過荒年?”
于秦國來說,面臨此等之事,必須做最壞的打算,只要軍士還有能力威懾六國,那就盡量穩定國內局勢,只有國內安穩,軍士才會有更強之力。
“去歲大旱,關中秦人全力抗旱搶種,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國民眾沒有進山討食,只有山東入秦饑民進山,關中山林倒是沒有多大折損,野菜野果還算豐茂。”
“然則,秦法不救災,災年歷來不開王室禁苑……”
昌平君熊啟緩聲言之,大倉不足,那就只有另尋他法來滿足秦人的消耗,無論如何,也要將眼前的難關渡過去。
“昌平君只需要言語,若是開放禁苑,可否保關中度荒?”
不過,還未等昌平君說完,秦王政便是打斷其言。
“若是開放王室禁苑,大體可度荒年。”
數息之后,昌平君給了秦王政一個滿意的回應。
“如此,秦國還能夠堅持兩年,縱然上天繼續干旱,老秦人也無懼。”
秦王政面上多了一絲歡喜,雙手猛然一合,清脆的聲音回旋在空曠的興樂宮廳殿之內。
“我王,臣以為,目下秦國之財力物力存糧,尚有周旋余地。所以左右為難者,法令相左之故也。”
“王綰斗膽,敢請我王召廷尉、國正監等執法六署會議,于法令斟酌權變之策。法令但順,經濟各署救災救荒,方能放開手腳。”
既然大王已經做了這等打算,接下來的事情也能夠酌情為之,似乎就算因此而變更秦法也不是不可以,王綰拱手一禮,對著上首秦王政隨之說道。
“可!”
秦王政點頭回應之。
一個時辰之后,廷尉、國正監等官署在興樂宮商討完畢,令出而下,以廷尉贏騰為首,反對此等危難關頭,變更秦法。
秦國之根基便是在秦法,秦法若是改,秦國很有可能生亂,國正監為之認同,只可惜,廳殿內的大田令、王綰等眉頭輕皺。
想不到廷尉對于眼前情況還是那般的堅持,秦法不可改,那就意味著賦稅之事還是要收的,如此,接下來的麻煩該怎么處理?
“諸位可有良策?”
靜靜的端坐在上首,聽著廳殿內諸人的談論,于己身心中,同樣堅持秦法不可改,但王綰等人所言不無道理,秦法不改,賦稅照舊,秦人民心如何?
這一幕何其相似數月前的山東六國民力處置爭論!
只是,那件事因為有著大師的在場,最后一語定乾坤,解決麻煩,而今又是一個相似的難題擺在他們面前,難住群臣,各執一隅。
語落,整個興樂宮內瞬間歸于寂靜,策略雖有,然,卻不能夠兩首兼顧之。
豁然之間,整個偌大的興樂宮為之寂然,秦王政深深的呼吸一口氣,抉擇此等之事,他并不怪群臣,實在是百年來,秦國未有如此之事。
如果是百年前,秦國未曾變法之時,想來事情很容易解決,不就是免除賦稅嗎?正合穆公以來的王道霸業之道!
但此道卻不合秦國法治之道!
“趙高,你即刻啟程前往涇水河渠,問策大師。”
“上一次,大師一語化解諸位難題,這一次,寡人仍舊相信,大師不會令寡人失望!”
真論起來,數年來,大師所為之事從來沒有讓自己失望,撇開國事,武道至強,鎮壓山東諸子百家,涉入國事,亦是微言大義,高屋建瓴。
視線再一次掃視下首群臣,一雙丹鳳之眸中掠過點點精光,隨即,看向身側的少府令趙高,語落令下,趙高沒有遲疑,躬身一禮,悄然離去。
待在大王身邊十多年,對于大王的性子自然知曉。
“這……,玄清大師乃世外高人,一向不涉俗事,大王之語,是確信大師有解難長策?”
秦廷重臣為之困難的難題,大王卻將其拋給遠在涇水河渠的大師身上,此語一出,整個秦廷之內的諸人神色微變,尤其是文官為首的昌平君熊啟。
大王之策無異于表達其對自己的些許不滿,身為相邦,不能夠調理陰陽,解決大事,反而要依靠道家天宗的世外高人。
“昌平君,國事難題,大師已經替寡人解決一個,而且大師之眼界、見識,遠非普通人可比。”
“道家《德經》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大師武道境界之高,萬法殊途同歸,以大師的境界,或許會看到我們沒有看到的地方。”
見昌平生神色略有難看,觀廳下群臣神色略有古怪,秦王政朗朗一笑,不知為何,自己就是堅信大師會有良策,會和上次一樣,有兩全之策。
若說憑空問之,倒是令諸人不服,但有了上次之事,廳殿內的群臣一時間也不好多說什么,彼此之間,相視一眼,均無奈。
算著時間,趙高此時前往涇水河渠,想來在子夜便可歸來。
去歲大旱以來,幾乎每件公文都是緊急事體。秦王政又習慣于隨時批閱,幾乎沒有片刻積壓,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車上也照樣批閱文書。
年青的秦王親政近兩年,這種快捷利落之風迅速激蕩了秦國朝野,即便是最為遙遠的巴蜀兩郡,文書往返也絕不過月。
關中內史署直轄的二十多個縣,更是文書早發晚回。秦國官員人人惕厲敬事,不敢絲毫懈怠。王綰身為咸陽長史,更是做好表率。
日暮時分,尚食坊之人將食物送入興樂宮偏殿之中,秦王政匆忙吃了一罐肥羊燉和兩張鍋盔,便是繼續王書的批閱,王綰隨行之。
時間過的飛快,興樂宮內的報時之人已經言語四更過,秦王政仍舊在偏殿中,在偏殿一側書房行事的長史王綰知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趙高還沒有回來。
原本按照往常的慣例,王綰在三更之時便可離去,然,今日事情特異,王綰預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話,隨后必然有緊急事務,所以王綰也守在書房,一邊梳理文卷一邊留意書房內外動靜。
很快,五更時分便是到了,春日剛起,殿外的夜色仍舊茫茫漆黑,淡淡的微風吹拂,隱隱入殿中,帶著清新的微涼,其間夾雜淡淡的塵土氣息。
非旱災如此,山清水秀的秦川之地不會有如今遭遇,也算是百年來頭一遭了,王綰在書房內整理著文書,等待明日將其迅速下發。
“可是少府令趙高?”
忽而,便是一陣急切的馬蹄之音回旋在殿外空曠幽靜的廣場上,瞬間,王綰神色一動,連忙走出殿外,向著那已經快速下馬,行至己身方位的人影看去。
“見過長史,正是趙高!”
帶著淡淡沙啞的聲音涌出,趙高的身形飛快而至,帶著強烈的旋風,便是奔入偏殿之內,那里是秦王政所在區域。
見狀,王綰啞然一笑,這等形態在少府令趙高的身上可是少見。
既有如此之態,想來必有所得,面上帶著微笑,心中掠過深深感慨,難道白日里難住秦廷群臣的要事真的被玄清大師解決了?
“少府令,先去歇息吃食,這里有我!”
行入殿內,緩步而近秦王政身側不遠處,那里,渾身泥土灰塵覆蓋的趙高,正周身散發濃烈的熱氣,大汗淋漓不過如此,王綰觀此,連忙上前輕語。
不過,于王綰之語,趙高恍若未覺,仍舊靜靜的站立在秦王政身側,如同一尊巨石,堅韌不動,汗水任意流淌,浸染衣衫。
“趙高,你先下去歇著吧。”
秦王政則是正在看著手中一道不大的紙質文書,數息之后,雙眼微微瞇起,點點笑意擴散。片刻之后,抬起頭對著趙高吩咐道。
語落,趙高躬身一禮,喏聲而退。
“這是大師的意見,王綰,你覺如何?”
隨后,秦王政將手中紙質文書輕輕遞給王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