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水河渠幕府,設置在瓠口所在,也是整個涇水河渠最為關鍵之所,那是從涇水引水的入口,關系到數百里河渠的走向,更是連接洛水的關鍵。
一夜未休息,縱然想要歇息,也沒有那個心思,直到臨近辰時,秦王政才緩步走向幕府所在,身側跟著護國法師玄清子、衛尉李信、少府令趙高等。
剛踏步入涇水幕府之前,眼前的場景便是令秦王政神色為之一動,心中憑空生出無限的感慨與激昂,放眼處,整個幕府跟前已經站滿著一位位河渠官吏。
時間尚早,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點點。帳篷前的黃土大場已經灑過了水,卻仍然彌漫著蒙蒙塵霧。場中張著一大片半露天的牛皮帳篷,帳下火把環繞,中間黑壓壓佇立著一排排與會工將軍。
早春的料峭晨風啪啪吹打著他們沾滿泥土的襤褸衣衫,卻沒有一個人些微晃動,遠遠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大王駕到!”
少府令趙高緊走一步,周身閃爍淡淡的玄光,口中低語,卻輕而易舉傳蕩整個山凹河谷所在,語落,整個幕府前的土俑們呼啦轉頭,秦王萬歲的呼喊驟然爆發,小小山凹幾乎被掀翻了。
“臣鄭國參見我王!”
“臣李斯參見我王!”
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河渠令鄭國、河渠丞李斯自然為首,其余緊要人員隨后,各自上前一禮,迎著四周的燈火之光,深深拜下。
沒有過多的繁瑣禮節,秦王政單手揮動,并未在外停留甚久,踏步而動,便是在鄭國的帶領下走入幕府中央大帳。
秦王政行至幕府帳篷內之前,隨后的官吏人員便是涌入其中,再次呼喊著參拜起來,匆忙聚集,以至于李斯甚至忘了教導他們利益,一時間,整個幕府帳篷中,雜亂無比。
各種各樣的稱呼不斷而起,或是躬身,或是拱手,或是跪拜,或是其它……,有人甚至哭聲而起,整個帳篷內剎那間亂套。
“這能議事?”
一直將精力放在涇水河渠之上的鄭國見狀,神情為之一滯,面上呆呆,而后看向身側的李斯,這等事情應該李斯提前辦好的。
“怪我也!”
于此,李斯倒也沒有推辭,眼前之亂的責任卻是在自己身上。然,無論如何,事情已經發生,也挽回不了了,好在,觀大王神色,并無異樣。
“諸位均為老秦人,嬴政也是老秦人,你們今日為秦國的功臣,河渠之事裨益甚多,你們的功勞綿延無盡,還請入座!”
的確,于眼前的情況,秦王政不僅沒有辦點責怪,反而心中涌出無限的感動,這種感覺實在是之前從未體驗過的,看著他們的形態,聽著他們的言語。
一時間,聲音都沙啞了許多,雙手平伸壓下,左右緩緩而語。數息之后,又是一片雜亂的狀態中,帳篷內徐徐歸于平靜。
商君變法以來,老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給予的榮譽。秦王一禮,帳篷內的百多人大為受用,只覺自己受到了秦王對待議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從命?
想都不想,滿帳一陣感謝秦王的種種呼喊,人人一臉肅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縱然插著刀子也顧不得了。
春旱又風,地上灑水早已干去,兩百余人一齊坐地,立即便是黃土飛揚塵霧彌漫。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整個大帳連同秦王在內,人人神色肅然,沒有一個人在塵霧飛散中生出一聲咳嗽。
秦王政倒也沒有著急立刻商談要事,待帳篷內的動靜歸一,看著諸人入座,己身仍舊站立著,身側的玄清大師亦是如此。
目光所至,掃視著涇水河渠之上的重要官吏,滿是衣衫襤褸,發絲凌亂,灰黃無比,于此,秦王政也很清楚,根據他們的俸祿,不是穿不起整齊的錦袍。
而是在涇水河渠之上,縱然有錦袍加身,要不多久,便會再次臟污不堪,頗有家底的官吏都是如此,對于外界百萬民力的情況,秦王政可以想象。
“諸位,大王親臨涇水幕府,乃是我等無上的榮幸。”
“鄭國身為河渠令,在河渠丞的幫助下,接下來請諸位向大王言語河渠要事!”
諸般事必,剛入座不久的鄭國便是出列,拱手對著同樣站立的秦王政一禮,旋即,便是左右環顧一周,口中言語不斷,言語接下之事。
目光看上上首,迎來秦王政的頷首以對。
“要事一者,請河渠所過之縣令、縣長稟報各自境域內的河渠進度!還請諸位據實而言,秋種之前完工,可否可行?”
這等要事分列還是李斯為自己擬定的,盡管自己不擅長,但是按圖索驥還是不成問題的,語落,便是退向一側,等到左右百多位河渠官吏的回應。
今日入帳篷內的諸人,均是涇水河渠惠及的區域之縣令、縣長。何為縣令,依據秦法,萬戶以上的大縣,主官稱縣令。萬戶以下的小縣,主官稱縣長;縣令年俸六百石,縣長年俸五百石。
“云陽縣令稟報:瓠口工地定然提前完工,老秦人不怕苦,兩個月便可行之!”
鄭國之語剛落,其身右側便是一位壯實的青年漢子起身,上前拱手一禮,拜向秦王政。
“涇水瓠口工地,兩個月可行之!”
剎那間,又是數人踏步而出,走出來,拱手洪亮的聲音一禮。
感此,靜靜停留在秦王政身側的少府令趙高面上微微一笑,昨夜奉大王之名,提前與河渠丞李斯商議,今日算是看到結果。
鄭國所言之秋種之日距離現在還有近半載,而兩個月后,則是夏種之日,這也是大王為之期盼的日子,現今聽之,頗有可行之。
“甘泉縣之工事,兩個月可行之!”
“須陽縣之工事,兩個月可行之!”
“橫星縣之工事,若是趕上一趕,在夏種之前,也是可以行之!”
帳篷內的諸人均不甘其后,紛紛踏步而出,向著上首的秦王政承諾而道,彼此之間,士氣充足,眉眼之間,滿是斗志昂揚。
不過,他們雖然神情激昂無比,對于一側剛站立不久的鄭國來說,卻是發懵了,這……這是怎么一回事?先前所語是確定是否可以保證秋種完工。
怎么現在又扯到夏種之上了?
突生變故,鄭國渾身為之顫抖,神情難看之極,如果說一個人這般說,倒也罷,但是聽他們之言語,明顯有人事先約定好,完全越過了自己。
這是當自己不存在?還是當修涇水河渠是兒戲?一瞬間,鄭國心頭便是冒氣炙熱的火焰,面色通紅的便要站起身來,然則,隨即便是被身側的李斯拉了下來。
“此事莫急,交于我!”
快速低語對著鄭國一言,李斯便是快步走下帳篷中央。
于周清而言,這些縣令之語和鄭國之語不同雖令人詫異,但從昨夜秦王政所問之語,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撇著鄭國面上滿臉的怒氣,不由得微微一笑。
至于秦王政,從先前鄭國之語出,便是沒有出聲,靜靜看著眼前的這一幕,無論他們口號喊得如何響亮,如何做出決斷,最后的決定者仍舊是河渠令。
“諸位且聽我一言。諸位縣令、縣長、工將軍,秦國以軍制治水,這幕府便是軍帳,軍前無戲言。諸位昂昂生發,聲稱要趕上瓠口工期,搶在夏種完工,心中究竟有幾多實底?”
“目下瓠口雖然打通,可四百多里干渠才剛剛開始。河渠令與我謀劃的預定期限:去歲深秋重上河渠,今歲深秋完工。若要搶得夏種,在兩個多月內成渠放水,曠古奇聞!”
“四百多里干渠、三十多條支渠、幾百條毛渠,更有需要精工細作的斗門、渡槽、沙土渠,兩個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難!治水之要,首在精細施工,諸位,還是慎言為上!”
數年來,李斯執掌河渠丞,統轄河渠之上的百萬民力,管理諸般之事,威望不低,帳篷內的諸人對其也是敬重,聞此,一時間諸人相視一眼,倒是沒有了回應。
如此之語,令秦王政身側的少府令趙高心中一突,莫不是李斯準備違背大王之意?但看著身側的大王,仍舊平靜的站著,平靜的看著,沒有半點動作。
“臣鄭國有言!”
待在一側的鄭國終究還是忍不住,這般言語,純屬是亂搞,如今涇水河渠即將修成,若是任意為之,無論如何自己都不答應。
語落,便是踏步而出,立于李斯身側,迎著李斯驚詫的目光,鄭國不為所動。
“河渠令有言,但說無妨。”
秦王政點點頭,今日論事的核心,終究還是在鄭國身上。
“河渠丞替鄭國辯解,鄭國于心不安,與河渠之事,還得鄭國自己言語,先前聽諸位兩個月完工河渠之事,鄭國為之驚駭也。”
鄭國左右再次一禮,從身上拿出一個折疊的鐵尺,漫步而動,行至幕府帳篷中的涇水河渠總圖跟前,與此同時,整個帳篷中的所有視線亦是落在其上。
“諸位請看,圖版之上,河渠引水口與出水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卻全是細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兩萬人力。”
“四百六十三里干渠,加三十六條支渠,再加三百多條毛渠,誰算過多長?整整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壯勞力,以一百三四十萬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兩三百人而已!”
“筑渠不是挖壁壘,開一條水溝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鐵人晝夜不歇,兩個多月都難!這些工事,處處急不得。”
“急急忙忙一轟隆上,能修出好渠來?渠成之日,四處滲漏,八方決口,究竟是為民還是害民?鄭國言盡于此,諸位各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