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城一邊咳嗽，一邊捂著口鼻從濃密的煙霧中沖出來，好不容易蹲在地上喘上兩口氣，方才意識到什么，連忙轉身一看，登時有些慌了，只見不遠處的倉庫里，伴著轟隆隆的響動，冒著滾滾黑煙。
這還不算什么，最瘆人的是，依稀可見幾團明火點綴其中。
“小杰！”
賀城戚戚然的吼了一聲，便準備反身沖進倉庫，可沒跑幾步，就被一個麻桿似的人影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把賀城嚇了一跳。
只見眼前之人臉上跟灶王爺似的，黑黢黢的一片，只有牙齒亮得嚇人，正咧著嘴朝他傻笑：“我剛準備叫你幫我打個下手，結果一轉眼你就沒影了，只能自己拿著焊槍去把基座焊牢，然后就聽到你叫我，說吧啥事兒？”
賀城差點沒一個趔趄仰面栽倒，自己看著倉庫里濃煙滾滾生怕孫宏杰有這么意外，結果這貨沒心沒肺的過來問他還有啥事兒？
好吧，誰讓孫宏杰的腦回路異于常人呢，所以自知講不清道理的賀城，也只能深吸了幾口氣，壓下想揍人的沖動，這才沒好聲氣的說道：“不是讓你趕快關了嗎？那么大的煙，保不齊那老柴油機出了什么毛病，萬一燒起來怎么辦？剛才都看見明火了。”
“那是焊槍上的火，跟柴油機沒半毛錢關系，里面就是積碳多了點兒，缺了些保養，整體上還是不錯了，你還別說，蘇聯人的東西就是糙實，這都多少年了，點起火來照樣用……”
孫宏杰臉上帶著崇敬之情，完全成為蘇聯船用柴油機的迷弟，贊頌的話語那是層出不窮，只聽得賀城腦仁兒生疼，沒辦法，兩人的思路就仿佛在不同的平行線上，根本沒得交集。
“停，停，停！”眼看孫宏杰又要沒完沒了的聊柴油機，賀城的腦瓜子就更疼了，趕緊將其打住：“這邊鬧這么大動靜，咱們趕緊離開，要不然被抓現行就不好了。”
“要走你走，我不走！”
“嗨，你這人是不是又開始犯渾？”
“我才沒犯渾，犯渾的是你才對，來的時候說得好聽，要幫著小業把清淤船給搞出來，免得成天被抓壯丁泡在海里挖泥受罪，結果這才幾分鐘就打退堂鼓了，既然你想泡在海里挖泥，那你去吧，我可不想遭那份罪！”
孫宏杰掐著腰，被熏黑的臉上帶著三分鄙夷七分倔強，就好像老電影當中的正面主角，光輝正義的一塌糊涂。
可賀城卻快被氣瘋了，他至始至終沒說過半句不繼續弄下去的話，只是暫時離開避避風頭罷了，可孫宏杰這貨卻在這個時候跟他抬杠。
賀城心里那個悔呀，明知道孫宏杰是個柴油機狂，還帶他趕來干嘛？不知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嘛！
“你不走，我走！”
“走去哪兒？”
就在賀城一氣之下準備獨自離開時，一聲威嚴又不失怒意的話音便在他的身后炸響，賀城猛然回頭，就看到廠長焦大林領著一個身穿軍裝的中年人和幾個在家輪休的廠職工拎著消防器具快步趕過來，劈頭便問：“倉庫哪兒是怎么回事？”
賀城支支吾吾，想著該怎么解釋，一旁的孫宏杰卻一副大咧咧的表情，神色傲然道：“廠長您放心，我們就是測試一下那老物件兒還能不能上船，沒啥事兒。”
平時見到領導便神游物外，半天雷不出半個屁的孫宏杰，竟然敢跟廠長說得頭頭是道，一絲腦電波異常都沒有，條理那叫一個清晰，態度那叫一個傲氣，完全把他那位四級鉗工的老爹氣質完全展現出來。
然而越是這樣，賀城越想一把將這二貨給掐死，什么時候裝正常人不好，非得這個時候裝，知不知道，搞老柴油機的事情是偷偷摸摸的，要說也不能大咧咧的公開說。
孫宏杰顯然并不在乎怎么說，在他看來涉及發動機那么完美的東西，就應該說得正大光明，否則那就是褻瀆，賀城大約能猜到孫宏杰的所思所想，只能在心里哀嘆，這下算是完了。
賀城預計的沒錯，孫宏杰話還沒說完，那些充當義務消防員的廠職工一個個驚得面頰僵硬，焦大林更是臉色鐵青，不由分說便訓斥道：“上船，什么上船？知不知道你們捅了多大的簍子。”
“當然是上即將新造的清淤船，唉……不對呀，廠長，你不是同意造清淤船的嘛？怎么這就變卦啦？”
孫宏杰并沒有被焦大林的怒斥所嚇到，反而歪著腦袋一臉不解的看著焦大林，表情很萌，但因為被煙熏得太黑卻并不可愛。
可這表情卻足以讓周圍的職工把困惑的疑問目光投向焦大林，沒辦法，孫宏杰在廠里那是出了名的老實孩子，除了有點憨頭憨腦外，為人處世方面跟他老爹孫師傅一樣，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實誠人。
這樣的人要是說假話，估計太陽得打西邊出來，于是職工們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焦大林也有些懵逼，大腦瘋狂運轉，耗死了好幾萬個腦細胞，也沒想明白自己什么時候說過同意造船的話，于是皺著眉頭：“我可從來沒說過造什么清淤船，你……”
焦大林的“你”字還沒說出口，孫宏杰便漲得臉紅脖子粗，生生的就把焦大林接下來的話給打斷：“你怎么就沒說過，就在上午，你跟小業，就是宣傳干事蒙建業同志還說呢，咱們不能把造船當做過家家，要把事情認認真真的想明白，搞通透再來造，這樣才能造出像樣的好船，這不……”
說著，孫宏杰往還在冒著濃煙的倉庫一直，煞有介事的繼續說道：“我們按著你的指示做的嘛？查看下老式蘇制船用柴油機的情況，好做下評估，怎么就捅簍子啦？”
孫宏杰最后的話，說的是擲地有聲，在配著那倔強中帶著七八分委屈的模樣，就跟做了好事又被痛罵的孩子，可憐得不要不要的。
一旁的賀城都看傻了，心說，跟孫宏杰這二貨玩了這么長時間，怎么就不知道還有這技能？這老實人說起謊話簡直比真話還真，再加上驚奇的腦回路，賀城頭回發現，孫宏杰這貨居然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