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著白霜的枝椏中,掩映著一幢幢深棕色的豪宅。這些豪宅的花園,無一例外,都是被布滿花蔓樣花紋的鑄鋁柵欄所包圍著。在那些柵欄后面,除了不少在冬天就會變得干枯的花枝之外,還栽種著許多四季常綠的灌木,于是在皚皚白色之下,也就有了一些蒼翠。而在這種飄雪的日子里,鳥鳴已經徹底消失了。如果還能聽到些什么,也就是偶爾有汽車駛過這些庭院,所引起的幾聲狗吠了。
這里就是“紅郡”。全是英倫風格的獨棟別墅,業主個頂個都是有錢人,住在這里就象征著京城最富有階層的身份。
不過,即便是有錢人,也存在著等級和差別。比如,在“紅郡”的中心區域,就佇立著幾所更為特別的房子。
這些房子的特別之處,是在于和別墅區里其他的建筑相比,它們的建筑規模上不僅明顯要更大一些,最重要的是,這些房子的后院還各有一個游泳池,前院也各自擁有一個形態各異的私家噴泉。
已經接近下午16點整,吳律師此時就正站在這樣一所房子的客廳里,透過那高達六米的落地窗,默默欣賞著院子里的噴泉。
因為天冷,躍出水池的九條鯉魚雕像口中,本應噴出的四散水簾已經半結成冰,只有零星的水流從冰花上滴淌,看上去像極了凄涼的眼淚。
說實話,吳律師的確非常喜歡這所房子和庭院,而且對房子里那些華麗精致的裝修與擺設,他的印象也同樣深刻。這所大宅子,幾乎可以成為他對未來生活奢望的樣本。不過如果現在要他住在這里,他還真是不愿意。
這其中原因有兩條。一是要享受這種生活,憑他目前的收入還承擔不起。住在這兒,每月僅物業費就要兩萬。二是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住在這里,多半會因所做過的某些事而心神不寧,而且睡覺的時候也一定會做噩夢……
“吳律師,車已經停好了。”
一個諂媚的南方腔響起,使吳律師中斷了臆想。他轉過身來,身后是一個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帶著天生的猥瑣,正佝僂著一副瘦小的身軀,遞上“銀奔”的車鑰匙。
男人旁邊還站著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女人,妝畫得就像個粉彩的罐子,一張布滿粉底的胖臉上全是討好的笑容,她是這個男人的老婆。
“下雪路上不好走吧?您的車怎么……”女人也是滿口的南方腔兒,而且顯然在車庫注意到了汽車毀壞的程度。
對路上的事,吳律師還在心有余悸,他可一點也不想談這個。可這個女人卻偏偏又讓他想到了那只狼,于是,他的臉也就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
女人馬上看出了不妥,趕緊閉嘴。
吳律師對女人冷哼一聲,隨后大咧咧從男人手里拿過了鑰匙,沒給夫妻一點好臉色。他不在乎他們是否介意,他無需如此,更鄙視他們。
其實,這對夫妻本是高總從老家找來的遠方親戚。他們之所以會在這里,就是因為這所房子需要盡量維持原貌,而且還必須是信得過的人來照看。可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夫妻倆竟是出奇的懶,一開始他們還打掃打掃,而不久之后就幾乎一點活都不干了。
管理這對夫妻的工作,是高總交給他的工作之一。可那個時候,這夫妻倆依仗著與高總的親屬關系并不把他當回事,他的話全被當成了耳旁風,所以這房子也就遭了殃,被糟蹋的程度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就拿樓梯右側的主客廳來講,墻壁上有個齊人高的大壁爐,又大又方的爐口幾乎占去了半面墻。在夫妻倆接管房子之后,里面總是堆滿了灰燼。而壁爐前柔軟厚實的波斯地毯上,永遠都像個垃圾場,上面總是散落著數不盡的啤酒罐、紙屑和果皮。就連旁邊那張紫檀羅漢床上,鋪陳的純黃座墊沒多久也變了顏色,染成了大大的油黑。這還只是受災最輕的地方,而其他的房間更是慘不忍睹。
最過分的,是夫妻倆不僅時常抱怨工資太低,而且還居然異想天開,要他再找三個人來伺候他們。還想得挺美,要求一個做飯,一個看門,一個打掃。這夫妻倆口口聲聲訴苦,說什么房子太大做不過來,還說這些都是保姆做的事情,而他們是管家,只要負責管理就好,真是能活活把人給氣死。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在被他痛斥之后,夫妻倆竟然打電話找高總告他的狀,倒像是他總替高總省錢,故意克扣虐待他們似的。
好在高總最后臭罵了夫妻倆一頓,算是給了他們一點教訓。但副作用卻也同樣明顯,高總顯然因此對他也很不滿,認為他一點小事也處理不好。
沒什么是比失去主子的信任更大的災難了,作為一條出色的狗,他深刻明白這一點。于是他費盡腦汁想辦法讓夫妻倆聽話。
轉機是他在默默觀察著夫妻的日常舉止后出現的。不久后,他發現了這夫妻倆還有另外一個更讓人鄙夷的毛病,手腳不干凈。
不知何時開始,他每次來都會發現屋里必然會有些東西異常。要說夫妻倆還不算是太笨,至少還知道以次還好的調包,拿走一件東西,總會買個類似的放回原處。可問題是,這兩口子毫無一點文化內涵,買來的東西破綻簡直千瘡百孔,甚至還出現了以塑料制品去頂替精品瓷器,用噴繪寫真來頂替墻上名家真跡的鬧劇。如此,他再不明白倆人的勾當,那簡直就是白癡了。
他選擇亮底牌的時機,是在一次夫妻倆結伴去潘家園販賣贓物之后。在他當面說出夫妻盜竊的事實,并列出了所有失物清單后,妻子還曾試圖否認和狡辯。可當他把偷偷跟蹤拍下的照片全都摔在夫妻倆面前時,他們一下成了蔫茄子。他對夫妻倆開出的條件只有一個,要么聽話好好干活,要么他就向高總匯報他們的“豐功偉績”,然后再送他們去坐牢。
夫妻倆做選擇題并不困難,尤其是在他給夫妻倆上了一趟免費的法制教育課,聽到或許會坐牢十年以上后,夫妻倆馬上就表示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于是,這所房子里的日常保潔工作很快就恢復了。
不過對于房子里的財產,事后他卻并無任何加強看管的意思。他很明白,從高總的角度來看,對這些小事根本不在意。再說這里也不是高總的家,安排老家的窮親戚來這兒,除了放心,或許本就有意讓夫妻倆發點小財。因此,他的那些威脅本就是虛張聲勢,而只要夫妻倆能聽話干活,他倒不在乎給些甜頭。就這樣,在大棒加蘿卜的模式下,幾次三番地調理下來,夫妻倆也就成了如今任他隨意捏揉的面團,再無半點囂張的資本。
現在要說他對夫妻倆還有什么不滿的,恐怕就是那句老話了——本性難移。這兩口子一向好吃懶做的毛病永遠不能根治。雖然如今算是比較聽話,也能干些活了,卻免不了應付差事之嫌。就拿現在院子里那噴泉來說,這么冷的天氣就應該關掉閥門,而男人明顯是因為怕冷想偷懶,所以才這么裝傻充愣地當沒看見。
忽視細節往往會造成可怕的惡果,對這種事吳律師絕不會姑息,他開始責問男人。“院子里的噴泉是怎么回事?”。
“還沒來得及……來來,先抽支香煙吧。”男人一邊訕笑著,一邊拿出盒中華香煙來緩和氣氛。
吳律師翻著眼睛看他一眼,才拿出煙放在嘴里。
“跟我裝傻是吧?我跟你們說多少回了,這里最重要就是不引起別人注意。院里的噴泉已經凍上了,園丁和保安要起了疑心可怎么好?況且水管凍裂還得找人來修,那太容易泄露這里的情況了。”
男人臉紅了,連聲應承著,就跑去關噴泉閥門。
吳律師也沒放過女人。“還有你,玻璃不擦,地面骯臟。你看看周圍,有哪一所房子是這個樣子?”
女人也是手忙腳亂跑去收拾客廳,不過卻偷著沖他翻了個白眼。而等到男人關好水閥從外面回來,女人還在磨洋工,就連幾個桌面也沒能擦完。
吳律師看著運氣,狠狠掐滅了煙頭。“糊弄誰呢?不好好干就滾。別告訴我太師椅上的虎皮又自己飛了。干這個,你們手腳倒快!”
“那……虎皮……”女人支吾起來,隨后眼睛一轉,馬上又有了借口。“哎呀,都怪我老公。吸煙太不小心啦,結果煙頭掉在了虎皮上……”
男人也配合著裝可憐,“怪我怪我,多多原諒啦。鄉下人粗手粗腳慣了……”
可吳律師臉上沒絲毫表情,他對夫妻倆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賣了多少錢?”
一句話讓夫妻倆停止了表演。
這時女人一咬牙,沖男人點了下頭。
男人趕緊掏出一個大信封送過來,“一點小意思,多多關照啦。”
憑厚度,信封里大概萬把塊錢,這一看就是早有準備。要說這夫妻倆也算是有進步了,開始學會賄賂了,不過吳律師卻不想和這事沾一點邊。一來,他是覺得錢數太少。二來,他也怕高總知道后,會覺得他貪圖小利不堪大用。他果斷地一把推開。“到底賣了多少錢?”。
女人一下不高興了,聲調委屈。“啊喲,那皮子已經不值錢啦,燒壞了好大的一塊……”
吳律師實在受不了這張市儈的胖臉,馬上打斷。“行啦,你們又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再不說實話……”
旁邊的男人一聽害怕了,很干脆地投降了。“別。十萬。賣了十萬塊。”
女人不由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雖說吳律師早知夫妻倆不精明,可現在一聽到這數字,還是忍不住想罵一句,土鱉。
十萬塊?那可是真正的華南虎,是成年公虎的皮毛。無瑕疵,腳爪頭尾俱全。國際黑市上交易,你沒二十萬美金別動想買的心思。
說實話,為這個他倒真有些可憐夫妻倆。因為他們雖知道屋子里的東西值錢,卻一向弄不清每件東西的具體價值。這夫妻倆注定是一輩子的窮命,他們干過的傻事可遠不止一件。當初擺在條案上的一個明代的古董座鐘,被他們五萬出手。餐廳柜子里的一套梵蒂岡的銀器,也只賣了一萬五。就因為這個,潘家園的二道販子們都樂瘋了。這倆口子如今在行內人氣極旺,是有名的“大漏勺”,干的全是傻買賣。
“十萬,真的只有十萬。”男人生怕吳律師不信,還在賭咒發誓。
吳律師強忍嗤笑,板著面孔訓斥。“哼哼,撈錢有勁頭,干活就嫌累,你們以為這是哪兒?隨你拿不要錢的超級市場?這里的事要有半點泄露,你們還得蹲大獄!”
“大獄?我們?”男人更怕了,聲音顫抖。
“這和我們哪里有關系?明明是你們……”女人不干了,索性拿出了潑婦勁頭,可話沒說完,她就被吳律師臉上突現的猙獰嚇得住了嘴。
吳律師鏡片上泛起冰冷的弧光,一字一句說,“誰?我?還是高總?胡亂攀咬沒你好果子吃。”
女人完全被嚇傻,毫無反應。
男人腿直哆嗦,“是,是。我們糊涂了。”
吳律師還在狠盯著女人。“糊涂?虎皮的事你們可精明得很呢。”
男人狠拉了老婆一把,女人才醒過神,趕緊表態。“是,是。明白了,保密。怎么做都聽你的。”
所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罵的夫妻倆終于又明白了自己的斤兩,變得服帖了。
而吳律師看看罵得差不多了,覺得該給甜棗吃了,于是語氣又緩和下來。“其實嘛,你們弄倆錢兒也沒什么。明說吧,你們的錢我一分都不要。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們把該干的事情做好。怎么樣?”
用利引誘,果然又打在了七寸上。這話讓女人重新開心起來,連拍胸脯表忠心,要努力干活,把房子恢復舊日的整潔,絕不再讓他操一點心。
男人還在猶豫,像是吃不準吳律師不收錢是否是真意。
女人很快察覺,她怕男人再遞錢,趕緊擋在他面前,并死瞪著他的臉。“人家吳律師是掙大錢的,哪里像我們苦哈哈的,靠這點小錢養家,快收起來!”最后四個字,幾近咬牙切齒。
男人被老婆嚇到了,縮手收起信封。女人這才眉開眼笑。
吳律師可對這夫妻倆的小把戲毫不關心,他臉色變得嚴肅起來,開始詢問最重要的事。
“老家伙最近怎么樣?”
男人想了想。“很虛弱,還咳嗽,見人就罵,脾氣更壞啦。”
女人也補充。“他最近獨處時也很愛罵人。雖然外面聽不到,可每晚房子里像鬧鬼一樣,能嚇死人喲。”
對老家伙仍舊是死、臭、硬的態度,吳律師一點也不意外。這種頑固的對抗,已經讓他頭疼了很久。不過,現在他卻已經有了把握,能很快解決這件事。
他又沉吟了下,覺得是時候宣布高總的新命令了。
“高總要你們現在起不能再虐待他了,反而要照顧好他飲食起居,給他些牛奶雞蛋,至少得保證他活一個月。這一個月內,千萬別讓他死了。”
男人聽了,費解中帶有憂慮,干搓了半天的手,才鼓足勇氣說。“這下可難做了。老家伙受了這么多罪,哪肯配合呀。要是萬一……?我們怎么收場才好?”
女人同樣流露出擔心。“是啊。那個老家伙本來脾氣就好大,現在每天給他送稀飯,幫他上廁所,他都要罵人。我都怕他會咬我……”
吳律師自然知道他們在怕什么,那是一條飽受摧殘的人命啊,而且還不是一個普通人。可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根本毫無回轉的余地,也不可能停手了。
他不得不斬釘截鐵重申。“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只要照做就好,其余不要多管。”
夫妻倆神色一緊,均感受到這話的份量,默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