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是這樣,一提抓分(黑話,指扒竊現金)的正事,仨小崽兒就像吃了松力散和瀉力丸,個個垂頭喪氣。
尤三一見到他們這副德行就來氣。他倒拿著筷子,在仨崽兒的腦袋上,挨個都狠狠給了一下。
“你們怎么就沒一個勤奮好學的,想當佛爺也得琢磨技術啊,光會吃喝頂個蛋用。一天天就知道傻過……”
尤三又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仨小崽兒越聽越沒精打采,都跟太陽底下的花似的——蔫了。
這時,寸頭又毫無預兆插了一嗓子。“唉,大哥,我想起個事兒……”
冷不丁被打斷,尤三更是一臉不樂意。“有屁快放。”
寸頭先縮了下脖子,才在遲疑中抹著鼻子說,“程爺的大名……好像……叫程功。會不會是剛才那小子提的那個……那個什么弓子?”
尤三一哆嗦。“程爺叫程功?”
寸頭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點點頭。
你媽!剛才怎么不說!
尤三暗自大罵一句,眼里簡直都要噴出火了。
可他同時心里也明白,現在不僅不能罵寸頭,表面上還得強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因為他絕不能顯露慌張禍亂軍心,否則失了威信,隊伍就沒法帶了。
于是,他不得不牙疼似的擠出笑,嘴上硬撐。“程爺什么人?哪會認識這么個崽兒?放心,沒簍兒(土語,指沒毛病)……”
眼見寸頭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就腆著臉繼續沒心沒肺大吃大嚼,尤三更氣得連心口都疼了。他給寸頭暗記上一筆小帳后,又不由犯起了小嘀咕。
上次跟永外的碴架那次,好像前門的大玩兒(黑話,大玩主)八叉兒似乎叫過程爺“小弓子”。可……那小子哪能和八叉兒比?人家八爺是什么輩份兒?就連程爺也得聽喝兒(土語,指聽吩咐)……
對,不可能。可怎么心里就這么不踏實呢?應該不會吧?真的不會嗎?會嗎?不會吧?會嗎?
尤三心里亂糟糟的,忍不住從衣服緊里面掏出一個布包。他在桌子底下打開,又從一沓子大鈔中找出了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煉鋼五元”。看著五塊錢左上角的幾個數字,他楞著出了神。
這五塊錢其實還不如還他呢?可今兒一上午抓來的全是散票,見張大票也真不容易。……唉,遇著這小子可真倒霉……
其實,尤三不清楚程爺的大名,倒也不是他缺心眼兒。而是因為在江湖上打交道,狐朋狗友之間往往都不叫對方名字,光叫花名。要是老炮更是如此,黑道上只要一提綽號就管用。
不過,也正因如此,反倒造成了一種特別的現象。那就是對于在場面上混的主兒,只知綽號,真名兒反倒沒人知道。甚至有彼此認識十幾年的,也同樣如此。而這種習慣性的潛規則,這次似乎狠坑了他一把。
尤三心里自相矛盾,越想越煩,索性也不想了。他把心一橫,又把五元錢收進了布包。
事已至此,愛誰誰。那小子真認識程爺又怎么樣?大家都在撈錢,我憑什么受王八氣
哼,只要能掙出份錢按時上供,程爺也挑不出錯來,這才是天大的理!
想到這兒,尤三抬起頭來。這時他發現,酒桌上除了那仨小崽兒只顧著嘬著散啤往嘴里塞粉腸外,寸頭和大個兒可都拿著筷子停了手,正怔怔看著他,目光里流出探詢的意味。
他趕緊裝作若無其事,舉起了酒杯。
“來,干!”
別看現在蹦得歡,小心將來拉清單!
洪衍武透過玻璃窗,遠遠望著飯館里的賊們大吃大喝,忽然就想起了張嘎子的話。
這話說的多好啊?今兒的事兒徹底證明了一個道理。面子還真不是別人給的,得靠自己掙。槍桿子里出政權。絕對的。
說實話,洪衍武真恨不得想把這伙賊挨個抽筋扒皮。可他上輩子在號兒里待夠了,再折進去搭不起。所以他才不得不控制住動手的沖動,選擇在嘲笑中離開了飯館。
不過,他可并不是真的忍氣吞聲。剛才,他從飯館出門后并未走遠,而是混入人群假意離去,暗下里卻注意著身后。一等到那仨出來張望的小崽兒又回了飯館,他馬上返身又兜了回來。他打的主意是在外面等著。只要這伙賊吃完一離開,他就伺機找個偏僻的地兒,安安全全把事辦了。
要說他的運氣確實不壞。很快,他就在飯館南邊的岔口里,發現了這么一個適于觀察到好地方。這里是一個給火車站鍋爐房儲存雜物的鐵皮房子背后,即背風人又少,并且從這兒透過飯館玻璃窗,正好能看清大個兒的后背和桌子對面的黑臉。
可是這種看似悠閑等待,個中滋味卻并不好受。因為沒過多會兒,洪衍武的肚子竟開始大聲抗議,“咕嚕咕嚕”叫個不停。同時,空氣中飯菜味道也忽然變得更加誘人,讓他不自覺開始流哈喇子。
他是真餓了。別說上輩子臨死的時候他還是個餓死鬼,就是穿越回來的今天,他也是一個上午水米沒打牙了。可餓了也沒轍,他沒法兒買啊?其實錢也不是都被偷了,幾個鋼蹦兒還在褲兜里,有一毛三呢,夠倆燒餅錢了。只可惜沒糧票,飯館不賣。
這還不算,人挨餓的時候人總會覺得格外冷,洪衍武很快又打起哆嗦。于是,他開始嘗試各種辦法減輕寒冷,跑著跳著蹦著,還不斷搓手搓臉搓耳朵。
沒別的,他現在就盼著這伙賊能趕緊出來。只可惜事與愿違,隔著玻璃,他竟然看見三角眼又端上桌兩扎散啤,這讓他簡直恨得牙癢癢。
“還有完沒完了?吃飽了就得了,傻喝什么勁呀你們下午不練活兒啦?幾個傻冒兒。本來手藝就潮,喝迷瞪了更不出貨……”
就在洪衍武的暗罵跳腳中,總算幾個賊喝得還挺快,一扎散啤不久就被造光了。
而這時,風似乎也小了些,太陽也轉過彎照了過來。明亮的陽光下,洪衍武的衣服開始變得柔軟暖和,加上他運動了一陣效果明顯,身上逐漸熱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好的方向發展,這讓洪衍武心情好了不少。只是站了老半天,他還真有點累了。
于是,他揉了揉雙腿,蹲下去就想歇會。哪知才剛欠下一半的身子,他身后卻傳來一聲拉著長音的斷喝。
“哎喲——媽爺子——你這兒干嘛哪!”
這是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嗓門敞亮,底氣足聲音沖,絕不亞于從喇叭里喊出來的音量。
洪衍武一回頭,他身后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胖大媽,臉上完全是一副捕獲了獵物的神情,正用代表正義的手臂指著他。她右臂上的紅袖箍上,是三個亮白大字——檢查員。
洪衍武正搞不清頭緒,大媽接著又是一聲斥責。“小伙子,你怎么跟這兒拉屎啊?”
就這一聲兒,讓洪衍武的額頭當時就見了白毛汗。他一臉苦相,緊著分辨,“我……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都要脫褲子了你。”
“不是,我……我就是累了蹲會兒。”
“哪兒不好蹲?非找個這么個背人的地兒?候車室不能歇著去?嫌擠你去廣場啊?那么大的地兒還容不下你了。”
這位較真的大媽是認準了洪衍武要干埋汰事兒了。一句一句步步緊逼,讓他一下還真沒了詞。而且正因為他的百口莫辯,大媽反倒更認為自己火眼金睛了。
“行啦。你這號兒的我見多了。老塔兒(土語,指農民戲稱)進城,身穿條絨,頭戴氈帽,腰系麻繩,買瓶汽水,不知退瓶,看場球賽,不懂輸贏,找不到廁所,你是旮旯也行啊……”
大媽嘴皮子極其利索,叭叭的,就跟機關槍似的。
洪衍武則被掃射得臉色煞白,嘴唇都哆嗦了。“大,大媽。我的親大媽,我冤枉唉……”
大媽表情淡定,絲毫不為所動。“大媽我今年五十了,眼睛里可從不揉沙子。小伙子,我都盯你半天啦。剛才你四處張望是躲人呢吧?這證明你也心虛,知道這事兒不對。你,大媽我理解。第一次來首都,找不著廁所不是?可你不能跟這兒解決啊?這兒可是首都,別人來首都全都是留影做紀念,你橫不能給首都留一泡屎做紀念吧?”
洪衍武看著逐漸有人被這兒的吵鬧吸引著看過來,頭皮都炸了。“大媽,大媽。我真錯了,您小聲點……”
“害臊了?那還有救。不過你光知道錯了還不夠,關鍵是要從根本認識到錯誤。首都可不是你或我一個人的首都,而是全國人民的首都,公共衛生更需要我們所有人……”
大媽還在慢條斯理諄諄教導。就這時候,尤三兒一伙兒六個,打著飽嗝掀開了門簾子走出飯館。個個小臉喝得紅撲撲的,邊聊邊往廣場外走。
洪衍武一眼瞅見,心里登時更急了。他不敢再耽誤,拼命跟大媽告饒。
“我保證知錯就改,絕不再犯,回去一定認真檢討。您看行嗎?我馬上就走……”
“算了算了。看你穿的也不富裕,這次就不罰款了。我指給你,看……那邊兒就有廁所。小便站著,大便蹲坑兒。進去小心點,可別踩一腳……”
沒想到大媽還真是好心人,竟沒再難為。洪衍武高興了,道聲謝就急著追出去了。
而好心的大媽看著他的身影遠去,也不禁搖頭微笑,“這小伙子,看來真是憋壞了……”
可剛念叨完,大媽似乎又想起個事兒,趕緊跑著去追洪衍武。不料追了幾步后,大媽又發現跟不上腳。于是,她鉚足了勁兒在洪衍武身后大喝一聲。
“唉~!小伙子!有擦屁股紙沒有?大媽這兒有紙……”
就這石破天驚的驚鴻一喊,像在半空打了個響雷,整個廣場都回蕩著回聲。一時間,一陣“刷拉拉”翅膀煽動,落在房檐和樹上休憩的鳥雀因驚嚇紛紛騰空而起,四散而飛。
奔跑中的洪衍武,更像是被一個大霹雷劈中。他平地一個踉蹌,差點沒摔一個“老頭鉆被窩”。無奈中,他只好回頭沖大媽揮揮手,隨后,在身邊幾個旅客錯愕的注目中,迅速跑遠。
大媽看著洪衍武的背影,卻一臉的褶子綻放,露出了自信與滿足的笑容。
就在剛才,她用自己火熱的生命和工作熱情,再次堅定保衛了首都的市容,捍衛了莊嚴的衛生條例,為建設更美好的祖國添了磚加了瓦,更挽救了一個險些墮落的小青年……
尤三一伙向北穿行廣場,幾個人走道兒全都有點打晃,就跟一群鴨子似的,明顯喝多了。
他們一路上接連撞了好幾個路人,不僅沒道歉反倒吆三喝四地斥罵對方。被撞的都是剛到京城還犯懵的旅客,誰也沒敢招惹他們,全自認倒霉了。這伙混蛋就這樣蠻不講理招搖著,一直逛蕩到了廣場最北邊的小賣店門口。
洪衍武遠遠盯著他們的背影,一步不拉追了上來。他隱身在人群里,眼看著尤三從側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來。
尤三一打開包,洪衍武眼睛就一亮。那包里有可不少棕紅色的票子,這讓他覺得薛大爺的錢肯定就在里面。
不過,尤三卻沒動這些大票,只拿出一些零錢和票證,數了數才走進商店。片刻后,他又拿著五包煙走了出來。
尤三一人獨占了兩包煙,其余讓幾個手下們分了。隨后,他們卻沒回廣場,而是叼著煙卷,有說有笑往西走,一起奔著護城河邊去了。
那邊人少,可正合了洪衍武的意。他看著尤三幾個的背影,舔著干裂的嘴唇露出了獰笑。
孫子,讓你們再美會兒,爺爺這就拿你們開刀。今兒要不給你們拿拿龍(行話,專指修理自行車輪軸松動的毛病。皆因有此毛病的車在蹬騎時,因為輪胎的晃動,導致輪胎痕跡也呈現扭曲狀,謂之“畫龍”,故而修理則為“拿龍”。引申義為,整治有毛病的人),咱這幾十年算白混。
尤三一伙根本沒留意身后,只肆意說笑著隨意晃蕩。洪衍武則緊貼著磚墻,走在后邊不緊不慢跟著。
跟蹤最重要就是不能弄“醒”(黑話,指被其發現)了目標。洪衍武經驗豐富,專門利用電線桿兒和河邊的柳樹遮掩行跡,并且和尤三幾個保持了至少三十來米的距離。別看距離遠點,可他有絕對把握,被他“掛”上的只要人沒“醒”,(黑話,指跟蹤)怎么也丟不了。
洪衍武尾隨著尤三一伙,最終走進了一條僻靜胡同。進入胡同后,又先左后右連著拐了倆彎,然后尤三幾個走向了胡同深處的一個三岔路口。
洪衍武沒跟過去,而是藏在了胡同最后右拐彎的墻角后觀察。這兒他曾經來過,依稀記得,這地方大概是叫東莊三條,比較特別的,就是這個三岔路口旁有個公共廁所。而廁所對于賊來說,又往往有著特殊的意義。
這伙人果然一直走到了那個男廁門口。寸頭和大個兒先結伴走了進去,尤三卻帶著仨小崽兒留在門口抽煙。
洪衍武早料到會是這樣,這些人來這兒可不是為了上廁所。
可就在他正充滿了興奮感的時候,遠處卻傳來一陣清脆的鏈條聲響。沒多會,從三岔口廁所南邊的胡同口,竟蹬過來一輛自行車。
騎車的男的二十歲上下,穿著一身半油膩的勞動布工作服,大概是個吃過午飯要去上晚班的青年工人。他騎得并不快,顯然很悠閑,有點“兜風”的味道。當經過岔口的廁所時,他側著腦袋“照”了尤三一眼,隨即就奔著洪衍武這邊騎過來了,像是要從這邊的胡同穿過去走護城河邊。
洪衍武趕緊一翻身蹲靠在墻下,裝作若無其事等待騎車人經過。
鏈條聲越來越清脆,跟唱歌似的,不多時騎車人就拐過彎來。大概是沒想到拐角的地方還貓著個人,騎車人一看到洪衍武,眼神猛然一個怔楞,確切一點的說,似乎被嚇了一跳。
洪衍武也沒多在意,一個照面,他的注意力就全放在騎車人的自行車上了。說實在的,如果搭眼一看,這輛自行車是什么三槍的,或是永久、飛鴿的,他也就視而不見了。然而偏偏那是輛他最為熟悉“大鳳凰”,二八錳鋼全鏈套,電鍍后車架、轉鈴,絕對的原裝“高配”。
這輛車幾乎一下就勾起了他的記憶。想當初,他騎的第一輛自行車就是從院派手里劫來的一輛“鳳凰18”。從那時候起,他出門就有了專屬的“戰車”。不論遠近事由,游泳、看電影、郊游、打籃球、打群架,他都會騎著車前往。或者壓根沒有事由,就是騎車上街干轉悠,從幾步路到百八十公里以外也無不如此。
當年把“出去騎會兒車”當成天大享受到他,怎么也沒想到日后會鳥槍換炮,開上了汽車,更沒想到還會把汽車開膩,還到了有專職司機的份兒上。可無論怎樣,少年時代的騎車經歷和樂趣已經印在了骨子里,一旦被憶起,感受永遠鮮明如昨。
隨著“琳琳踉踉”的鏈條聲漸小,騎車人遠去了。洪衍武一直目送“大鳳凰”消失在他身后的拐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