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門火車站廣場西,下午13:05。
已經過了飯點兒,國營飯館都在打烊休息。現在的廣場西側,人并不多。
尤三是半路遇到寸頭和大個兒的,在他們結伴一起回到永定門火車站后,六個人就分頭去各處“踩盤”(黑話,指賊的偵查工作)。現在,他們正趁著這邊背陰人少在這里碰頭,匯總情況。
寸頭首先匯報。“今兒治安派出所是郭大腚值班。那家伙屁股死沉,從來都是一坐在屋里就不出來,今兒下午廣場上肯定沒事。”
大個兒第二個匯報,他的嗓子甕聲甕氣。“候車室也一切正常。一共就倆鐵路警,都在和檢票的值班員聊天,連打聽發車時間都懶得搭理。”
永定門火車站共有兩個派出所,一個是鐵路公安的,一個是治安民警的。按規矩,鐵路的不管治安,治安的不管鐵路。寸頭和大個兒分別把兩個派出所的情況摸了一遍,都無異常。
而尤三和仨小崽兒剛才也沒閑著,廣場其他的地方已經被他們轉遍了,在哪兒也沒見著可疑的情況。這么看,下午的情形甚至比上午還要松快。
每個人都松了口氣,都覺得尤三分析正確。他們今天被“雷子”盯上的原因,應該就是因為“劈葉子”的地兒“炸”了,和火車站兩個派出所都無關。
尤三對這個結果尤其高興,他二話不說,就安排手下們都去練活兒。
可是,仨小崽兒還是第一次被警察追,他們似乎有了心理陰影,任憑尤三說破大天,也全是一副呲牙裂嘴的苦相。不是說腳疼,就是說頭疼,要不說肚子疼要拉屎,反正就是找轍推搪,不樂意去。
尤三氣得直想動手,可又怕揍了他們,這仨崽兒就更抵觸了。他只好沖寸頭一努嘴,要寸頭給仨崽兒做思想工作。
寸頭作為師傅,當然責無旁貸。他舔舔嘴唇,開始擺事實講道理,充當起了“賊政委”。
“怕什么,火車站的‘雷子’根本就沒盯上咱們,再說還有我們‘護托’呢。你們忘了,前天在候車室,我掏那個抱孩子的女的,旁邊的老頭眼睜睜看著都不敢管。大部分人就是這樣,只要不偷他自己的就行。還有更慫的呢,即便明瞅著你們偷他,他也不敢反抗。別有心理負擔,也別怕手藝“潮”,敢干就是好樣的。就是讓人捏住了手腕也沒什么,了不地咱們大伙一起搶了他……”
寸頭話剛說一半兒,他身后忽然冒出一個流里流氣的聲音。
“喲嗬,不玩技術玩手腕子了,真長臉嘿。”
一句話,不僅打斷了寸頭的授課,而且還讓他鬧了個大紅臉。
“佛爺”行里,一向以“手藝”為榮,像寸頭最后說的那樣,偷竊不行改當“老搶”(黑話,指搶劫犯),絕對是行里的“敗類”行徑。作為一名賊師傅,這可算是“誤人子弟”。
寸頭馬上回頭,去看是誰搗亂。
只見身后站著一個精瘦的小子,也就十七八歲,五官不動倒挺像個好人,可偏偏眉眼一動,是好人都會離他遠遠的。說白了就是,一琢磨壞招兒就是一副賊眉鼠眼。
這小子尤三一伙可都認識,他外號叫滾子,是二頭手下的一個小佛爺。
永定門火車站混飯吃的共有五支人馬,雖然都是程爺門下,可平時在一個鍋里盛飯,日積月累的難免生出些磕碰和磨擦。或是為爭搶獵物,或是為逞強斗氣,彼此間打嘴仗那是常事,甚至掰斥(土語,指爭執)急了還會動動拳腳。再加上程爺有意打一幫拉一幫的搞平衡,各個人馬之間等于是獨立的山頭,其實關系并不融洽。
尤三火氣正大,見滾子來攪和,他馬上攆人。“有你事兒嗎?該干嘛干嘛去,別跟這兒起膩。”
滾子卻照舊嬉皮笑臉,故意拉著長音兒搭腔。“喲——三哥,氣兒不順啊。收成不怎么地吧?”
這話忒不招人愛聽。尤三聽了直犯堵,說話也就更沖。“關你屁事,趕緊滾蛋。”
一旁寸頭早就有氣,湊過來一起攆人。“就是,這兒有你丫事兒嗎?扯臊找尅呢?”
滾子對這種跟著狼嚇唬兔子的行徑可不感冒,壓根沒搭理寸頭,只跟尤三說話。
“三哥,我可有正事。您小心別攆走了財神爺。”
寸頭一聽,嘴差點沒撇到后腦勺去。“就你?還財神?我就……”
尤三伸手阻止了寸頭罵下去,他皺起了眉。“有屁快放,老子沒功夫跟你扯。”
滾子似乎脾氣挺好,對尤三表現出的厭煩沒丁點在意,反而更堆上一副笑臉。“聽說三哥您最近手里不大方便,咱二頭哥讓我給您帶個話。只要您需要,多了不敢說,三百五百的沒問題。”
按說這是好事,可尤三聽完連眼皮都沒抬。
“二頭還能有這好心?你們開善堂的?”
“瞧您這話說的,都是一個地頭兒的兄弟,該幫襯的自然幫襯。”
滾子話說得很仗義,可在尤三聽來就如同放屁。他不傻,天下沒白吃的午餐。果然,滾子話風一轉,還另有條件。
“當然,這點錢都是兄弟們省吃儉用湊的。三哥要用自然沒的說,可您也不好意思白用不是?咱們月息好說,一分還是一分五有商量。”滾子說完很猥瑣地眨了眨眼兒,那意思是盡在不言中了。
尤三心頭火起,臉上卻冷冷一笑。“你們放印子錢都吃到老子頭上來了。就不怕撐破你們的肚子?”
“三哥,別人可是九出十三歸,我們二頭哥是好意……”
滾子還想繼續勸說。可尤三卻一點不想再聽了。
“屁話。要割老子的肉下酒,還好意?”
大哥一瞪眼,小弟們自然得助威。寸頭見尤三翻臉了,馬上帶頭咋呼起來,大個兒和仨小崽兒也一齊緊跟著煽乎。
事情到這兒也就算黃了。可滾子沒急沒惱,又找巴了幾句,像是還不死心。
“三哥您真有志氣,佩服。可我還得勸一句,做人別把門堵死了。我們這也是為您著想,萬一您最后要真掰不開鑷子(土語,引申義指為難,沒辦法)了,也別不好意思,我們隨時……”
“滾!趕緊滾!”
尤三的暴脾氣,被滾子的臭貧徹底激怒,他開始摞袖子了。
一見這景兒,滾子趕緊點頭哈腰的答應,“走,走,馬上。”
走是走,可這小子還挺會氣人,才剛一轉身,又故意撂下一句。“您忙著,我撤了。今兒手風順,‘宰’了個大份兒的‘皮子’(黑話,指錢包)一百多‘點兒’(黑話,指塊),二頭哥還等著我喝酒呢。”
一通顯擺完了,這小子才一步三晃地走了,嘴里還挺自得哼著小曲。“星期天的早上我多么快活,吃著早點我上了汽車,兩個手指頭我一哆嗦,一下子就是一百多……”
瞅著滾子的后影兒遠去,尤三就覺著那么的堵心、刺心帶醋心,心里好一陣拐著勁兒的鬧騰。
“呸!”
他忍不住啐了一口。可心里一口氣還是悶著,他就拿幾個手下開始撒火。
“看看人家一出手多少。你們技術也太面了。”
寸頭苦著臉分辨。“大哥,這跟運氣有關吧?有時候錢會很多,但是也有時候沒幾個錢。這說不好。”
尤三翻起白眼瞄了瞄寸頭,他也知道自己沒道理,但寸頭頂了他,卻讓他更想罵人。
“這就跟你有關。這仨崽兒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永遠都是雜貨鋪卸貨——沒進步(布)。”
一提這個,寸頭干脆嘬癟子了。他大概也看出來了,尤三就是在強詞奪理拿他撒氣。
見寸頭硬往下咽著吐沫,尤三也覺著口氣有點重。他琢磨了一下,索性威逼利誘并行。
“你們剛才也聽見了,老子缺錢的事都傳到二頭那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打算看我笑話呢。咱們明說,現在大哥在錢上有難處,加上月份錢歸了包堆兒,攏共還差三百塊。這幾天兄弟們都賣賣力氣,只要過了這關,下個月除了給程爺“上供”,老子一分‘水’也不抽你們的。可要讓我作難過不去這坎兒,也沒你們的好。都聽好了?”
不知是這份許諾有作用,還是看出尤三是真上火了。反正聽了這話,手下們都明顯為之一振。
寸頭簡直像條撒歡兒的狗,表現得尤為積極。“行啊,大哥。我們今天就豁出去了,下午咱就在這永定門火車站來他個大滿貫。”
尤三覺著寸頭還是懂事,挺配合。高興之余,他不但給寸頭發了根煙,還拍拍他肩膀以示獎勵。
這下可把寸頭美得直冒鼻涕泡,骨頭也酥了一截,簡直像受了蔣委員長的表彰。
興奮中,這小子又一揮手,對著仨崽兒也下了命令。“行了,去好好練活兒吧。可給我記著,誰都別想偷懶敷衍。大哥要過不去這關,咱們飯碗都得砸。聽見沒有?”
仨小崽兒還是第一次聽寸頭說的這么不客氣,他們互看了一眼,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散亂地應和著,結伴走進了廣場的人群里。
寸頭和大個兒正要一起跟去時,尤三卻趁走在前面的仨崽兒沒注意,悄悄一把拉住了他們倆。
“穩著點兒,別急。拉下幾步,先讓他們探探路。”
尤三這是多了個心眼,他覺著中午再怎么說也畢竟差點被抓,誰知道車站倆派出所會不會知道?要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這樣還來得及腳底下抹油。頂多舍下仨小崽兒,也比自己“折”了強。
寸頭一看尤三的表情,立馬也明白了,壞笑著停了腳。只有大個兒兀自摸摸腦袋,似乎還沒轉過彎來。
要說尤三的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安全意識也很強。不過,盡管他們如此小心,卻全然不知,就在他們身后四十來米的地方,其實還有個“熟人”遠遠“掛”著他們呢。
那個“熟人”正瞇著眼睛,盯準了尤三,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如詩中所云:喪眉耷眼地他走了,正如他擠眉弄眼地來。他咧開了一口小白牙兒呀,暴露了要咬人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