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邢正義相同,趙振民這會兒也是感覺良好。
因為有洪衍武去幫邢正義,放心的趙振民也就沒亂動,一直踏踏實實留在原地,看管那五個到手的獵物。現在這五個賊一個不少,都在他旁邊喪眉耷眼地站著,聽候發落。
寸頭和大個兒自然是兩手相連,被拷在一起。那仨小崽兒卻因為沒多余的手銬,被幾個小伙子按著。這些都是主動幫忙的熱心群眾,可也因為他們太熱心了,結果這五個賊都額外撈了頓胖揍。
在幾個小伙子動手的過程里,趙振民一直都在笑盈盈旁觀。他對這伙賊皮開肉綻的呼疼聲和討饒聲極為享受。直到五個賊個個被打鼻青臉腫,幾乎站不起來的時候,他才意猶未盡地叫停。所以,當邢正義和洪衍武押著尤三找回來時,離著大老遠就聽見了,趙振民還在擠兌剛挨完揍的大個兒和寸頭,報那“一嚇之仇。
“舒坦嗎?過癮沒有?”趙振民的聲音幸災樂禍。
“聽不明白。”大個兒甕聲甕氣回答。
趙振民把調門升高。“裝傻呢干了什么不知道?剛才不還一起襲警嗎。”
大個兒一下沒了聲兒,換寸頭來接話。“您別上綱上線,我們真不知道您是警察。騙您是全世界的孫子,要知道,您斃我兩回。”
趙振民不信那個。“你特愛貧是吧甭來這套,反正你們動刀子了。你們現在倒是再跟我這‘雷子’掙蹦試試啊?”
寸頭繼續狡辯。“哥哥,我們哪兒敢跟您掙蹦。那就是削水果的,也防身。”
趙振民的嘴可不饒人。“甭跟我瞎噴。三棱刮刀我不認識?你們不是最會算計嗎,好好算算,你們哪年哪日能熬出來”
說到這兒,倆賊一點詞兒都沒了。
這時候,洪衍武和邢正義推著尤三終于擠進了人群。趙振民先看見了押在前面的尤三,頓時激動起來,興高采烈叫了一聲“還真一勺燴了?這得多大彩兒啊!”
不過,等下再一看見尤三身后的邢正義,趙振民馬上又急了。“這一臉血了呼啦的,得多重的傷啊?快去醫院,你怎么不要命啊。”
這話表面埋怨,可實際全是焦急和關心。邢正義心里就是一熱,“你別擔心,傷得不重……”
“還不重?你看你這一身血……”
別說,也是因為趙振民的提醒,邢正義這才低頭注意了下自己身上。可這一看,還真嚇他一跳。原來流的血已經把他半拉身子都染成紅的了。一瞬間,他眼神兒就有點發直。腦袋也忽然暈了起來,一仰就要摔倒。幸虧身后有洪衍武,及時扶住了他。
一晃之下,邢正義又清醒了,這下他臉可紅透了。不為別的,主要剛說完硬話就犯暈,太現眼了。其實他自己知道,失血固然不少,可暈這一下主要還是心理作用。
但趙振民卻誤以為邢正義傷勢不輕。他暴脾氣一上來,馬上就回身去找罪魁禍首。那幾乎要吃人的眼神,把仨小崽嚇得臉全白了。
剛才抓人時太亂,趙振民沒看清到底是他們仨誰干的。他讓幾個小伙子把仨小崽兒放開后,就叫仨小崽并排站在了一起,然后馬上突審。“說!你們仨誰干的?”
話音沒落,“嗖、嗖”兩聲。小油頭和三角眼齊齊往后退了半步,都指著前面的黑臉。
黑臉大概沒想到這么輕易就被哥兒們“抬”了出來。一看左右,眼淚差點沒出來。接下來,這小子不知是真傻還是被嚇著了,居然也跟著抬起手指向自己。
這下可把趙振民的火氣徹底激發了。他上去一步按住黑臉后脖領子,就跟抓小雞子似的薅了過來,厲聲喝罵。“給警察開瓢,你還挺得意是不是?告訴你,這是槍斃的罪。”
不知道是天生膽小,還是聽見槍斃給嚇的。趙振民話剛一出口,就見黑臉在哆嗦中一翻白眼,“哦”的一聲,竟然暈過去了。
趙振民可沒想把黑臉嚇死,慌張下把這小子像搖骰子似的大力晃著。“醒醒……”
好在黑臉很快醒了過來,可這小子一睜眼就又被嚇哭了。“哇……”
而此時,趙振民又感覺到更大的不對勁。怎么一下……變得這么臭呢?
他嗅著仔細一找,黑臉的兩條腿正不由自主地顫悠呢,這股臭氣就是從這小子身下發出來的,直往上躥。敢情這小子被嚇得失禁,拉褲兜子了。
烏泱一下,周圍的人一起逃開,就連邢正義和洪衍武也不例外。大伙兒全跟看二傻子似的離著趙振民老遠,每個人都捂著鼻子忍不住地笑。
趙振民真坐蠟了,這回麻煩大了,怎么把人往回弄啊?
還好,洪衍武是個“萬能膠”。別看條件有限,他照樣給趙振民出了個好主意。他先讓仨小崽兒把他們鞋帶都解了下來,然后又讓小油頭和三角眼再用鞋帶兒把“黑臉”的褲腳扎起來。這就能帶人走了,只不過得捂著鼻子將就點兒。
那還剩下四根鞋帶呢?
也有用。那不仨小崽兒還沒帶戒具嗎?也都用鞋帶捆上。
倆警察可都不知道用鞋帶怎么捆人。是捆胳膊還是捆腕子?這長度也不夠啊?
他們全都凝神關注想看個究竟。
而就在倆警察好奇的目光中,只見洪衍武先挨個叫那仨小崽轉過身去,然后又把他們的兩只手一高一低地背過來對在一起,整了一個“蘇秦背劍”式,接著就用鞋帶把每個人的大拇指都給捆在一起。當這仨小崽兒一被捆上,立馬呲牙裂嘴,看著還真老實多了。
倆警察絕沒想到,只憑一個鞋帶還真就能當戒具用。嘖嘖稱奇的同時,倆人都覺著又跟洪衍武學了一手。他們并不知道,洪衍武這只是模仿了八十年代拇指銬的用法。而且這招雖然好使,卻也相當不人道,如果稍微扣緊點那是極其痛苦,只要超過半小時,任誰也得黯然銷魂不可。所以有了這個辦法后,甭管多調皮搗蛋的犯人看見拇指銬也如同看見鬼怪。
似乎一切都忙活完了,可邢正義還覺著差了點什么。他苦思了一會兒,忙問趙振民事主在哪兒。
趙振民一聽就傻了,“我沒留意……剛才就顧著守這五個勝利果實了……”
這還真是疏忽大意。從反扒的角度來說,這抓完人可得把事主攔住,因為大部分事主被偷了后往往還不知道。而抓“佛爺”沒“失主兒”還行?你捉住小偷了,找到贓物了,東西是誰的呀?
洪衍武一聽也替倆警察著急。雖說信封里還有介紹信,可這年頭通訊條件落后,事主要是走了,再找可費老鼻子勁了。
可他轉念一琢磨,倒覺得那中年干部走掉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那人即使不知被偷了,可看見警察抓到人了,總不能白挨頓揍不言聲就走吧?
想到這兒,他趕緊向周圍的人群里喊,“挨打的那個,快出來。剛才誰挨打了?人民警察給你做主。”
這么一喊還真靈,眼見著被偷的中年干部在人群里“蹭”一家伙就蹦出來了,臉上的五個指印還沒消退呢。
“我挨打了,是我。民警同志,可不能輕饒了他們呀……”中年干部伸著脖子招著手,一臉委屈。
趙振民登時就樂了,他唯恐事主兒再消失,上前一把就抓住中年干部的胳膊。“差點讓你跑了,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中年干部嚇了一跳,猛然矮矬了一截。“別啊,我是挨打的。您別把我當小偷抓呀。”
“呵呵,誤會了。不是把您當賊,看你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趙振民笑得都合不攏嘴了,心說你這樣的馬虎眼,下次還得被偷。
見中年干部還在犯糊涂,邢正義也過來說明情況,還給干部看了丟失的大信封。
看著自己的東西,中年干部竟然還不敢相信,直到他翻了提包好一陣,才搞清了失竊的事實。這一明白過來,中年干部囁喏著嘴,倒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與此同時,洪衍武在圍觀的人群里又掃了一圈兒,居然還發現了被仨小崽掏了的那倆郊區農民。這兩位老兄大概從沒親眼見過警察抓小偷,正一臉新鮮樣兒看得入神,也是沒絲毫察覺到失竊。
洪衍武趕緊招呼他們。“兩位大哥,你們的錢也都被偷了。”
兩位老兄根本不信,楞了半天,才各自懷疑地摸摸了衣兜。
“啊?……扯布的錢真沒了。”
“俺也是……”
事實勝于雄辯,這下又出現了倆苦瓜臉。
洪衍武怕他們著急,趕緊指向邢正義。“沒事,過去說。錢都在呢。”
兩位老兄眼淚差點沒下來。“謝謝警察同志嘍。”
這個年代的農民確實不富裕,這一聲“警察同志”帶著真心的感激,竟叫得洪衍武有點臉紅,還怪不好意思的。
邢正義和趙振民見狀都忍不住一樂,可誰也沒解釋,似乎都想讓洪衍武先臭美一下。
可就在如此和諧的時刻。尤三卻突然發出了陰陰冷笑,不合時宜地破壞了氣氛。
“嘿,還真把自己當‘雷子’了?別做白日夢了,到死你也是讓公安局踩的貨……”
“啪!”
話剛說一半,趙振民就直接給尤三一脖拐。“有你說話的份嗎!”
尤三大叫:“干嘛,輕點兒。”
“啪!!”
邢正義又給尤三一下更狠的。“你說呢!”
得,罵一句就得挨一下,整個一傻瞪眼干吃虧。尤三閉上了嘴,他算術再不好也算得過這筆帳。只不過,臉上卻還是一副不忿的樣子。
邢正義懶得再看尤三,轉身安慰洪衍武。“甭理他,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好樣的。”
趙振民也說,“對,你跟他不一樣,我認你這兄弟。”
洪衍武一下睜圓了眼,他真沒想到倆警察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更沒想到他們對他的評價竟然如此之高。連他自己都納悶,就一起抓了回賊,倆警察竟真跟他論上哥們了?他們這樣的新警察,不是最愛拿大嗎?
不過,這些疑惑并不妨礙他現在內心熱流奔涌。他看得出倆警察對他的回護是真心實意的。為了這個,百年不遇的,他竟然也生出些真心的感動來。
可就在他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不知是對他們“警匪合流”心生嫉妒,還是一點也見不得他的好兒。尤三冒著挨打的風險,竟不知死活又忍不住出聲了。“嘿嘿,當‘針兒爺’(黑話,線人)是吧?告訴你……錢你找不回來……”
倆警察一聽就火大,馬上要動手再收拾尤三。
洪衍武卻給他們攔住了,還沖他們擠眼笑了笑,“甭跟他制氣,我來。”
說完他就摟過尤三脖子,陰著臉湊近這小子耳邊。“明著告訴你,今兒就是老子帶‘雷子’抓的你,連罵你的詩也是老子寫的。現在送你一句話——再敢得瑟,非讓你小子鐵樹開了花!”
明顯是故意氣人,尤三一聽,眼里先是閃爍出訝異,然后又轉為深深地怨毒。可他畢竟怕了洪衍武,也不敢再惡語相向,最后只有壓抑著不平勉強撂了句。“別美,有你哭的時候。有人會找你……”
洪衍武一松手放開尤三,先似笑非笑看了他一會,然后才故作夸張地說。“我好怕呀。你還真是咄咄逼人。不過,咄咄略顯不足,逼人確實有余。”
“哈哈!”倆警察被這一語雙關的奚落逗笑了。
尤三卻腦袋上青筋突起。“你……”
洪衍武像完全沒看到尤三的羞怒,又換作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說真的,你這身板兒能抗多久?”
尤三一愣。“什么?”
洪衍武馬上變臉嘿嘿壞笑。“我是說看你臉色發青,可別凍上,還得拿熱水澆你。”
這話可太損了,倆警察忍不住又都笑出了聲。
相反的,尤三卻被洪衍武這幾次三番的言語戲弄,氣得連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他再不說話,只擺出個烈士樣兒來,梗著臉,揚著脖兒。偏偏一陣白毛小風吹過,他的皮膚極不爭氣地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又過了片刻,他再也充不了大尾巴鷹了,一縮脖兒,上牙碰下牙,竟“得得得”打上了擺子。
洪衍武正意猶未盡呢,一見這景兒又補了句。“涼快吧?我早說過,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層皮。不過確實沒想到,你還真被扒光了。”
“我……”尤三連血管都要爆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氣得呼呼直喘。
“哈哈!”趙振民已經徹底直不起腰了,手指著洪衍武,“你呀,都壞透了!”
邢正義也強忍著笑,“流氓習氣。行了,你去把他那棉襖給他撿回來,咱們回所里去。再耽誤,他非凍挺了不可。”
直到這時,一直都憋在洪衍武胸中的惡氣,才算徹底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