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里,恐怕又有人要問了,這陳德元為什么不顧大好前途,甘冒風險替洪家強出頭呢?
這話要說起來就遠了,那得一直說到陳德元的父親——陳老實身上了。
其實打“盧溝橋事變”之前,受雇于煤鋪的陳老實就一直為衍美樓和衍美齋送煤炭運劈柴。正因為他人如其名,樸實厚道,干活賣力又從不與人爭執,負責這兩家老鋪的掌柜對他很有好感
不過,陳家之所以與洪祿承之間有了恩怨牽扯,倒并不是因為這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雇傭關系。起因反倒是因為一件從天而至的災禍。
要說世上的事確實有失公平,老實人不惹事吧,事卻偏要來惹他。
1946年的一天,陳老實照往常一樣來給衍美樓送煤。卻恰逢一個三民黨軍隊的連長喝多了酒,想跑到衍美樓后頭小便。結果就因為被剛卸了一半的煤車擋了路,滿臉通紅的連長一怒之下就要放火把煤車給點了。
陳老實當時幾乎都嚇傻了,這煤車要是真著了,連車帶煤,都得他來賠。可他又哪里賠得起?所以即便他再老實,再內向,再窩囊,再三腳踹不出個屁來,此時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去阻止。
但連長又哪兒是好說話的?他見陳老實敢來擋橫,也不等說話,上手就給了陳老實一個大嘴巴,緊接著又掏出擼子鳴了槍。等到勤務兵聽見動靜從酒樓跑出來后,連長又打著酒嗝,楞說陳老實是逃兵,隨后便叫手下把陳老實捆上,給押到街政府去了。
有人好心給陳家報了信兒,結果陳老實的老婆一聽就急了。抓住逃兵是要槍斃的,那可是不得了!況且當時她的大兒子得傷寒剛死了,還欠著一筆發送錢沒還上。要是陳老實再回不來,一家老小斷了生計,那她和唯一的幼子都得去跳河。
心急火燎下,陳老實的老婆拉上八歲的陳德元,立即去煤鋪找掌柜的救人。可煤鋪掌柜一聽當兵的就肝兒顫,竟當了縮頭烏龜。母子倆沒了轍,便只好試著來托衍美樓的掌柜救人。
衍美樓的掌柜倒是不忍袖手旁觀,不過他卻又覺得力有不逮,于是思量之后,他便帶著母子倆又去求剛接掌了家業的東家洪祿承。
到了這個地步,這已是母子倆的最后一線希望了。所以她們一見洪祿承就跪下了,連連哭求“東家救命”,生怕洪祿承也撒手不管。
卻沒想到洪祿承聽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念著陳老實為洪家賣了小二十年的力氣,二話不說便乘車去出面疏通。最后花了二十塊大洋,又搭上了兩張席票(早先著名的莊館為方便老顧客送禮或宴請,專門印制了價值不等的席票出售。一般多為四塊大洋一席,此票需憑現金購買,而任何持票人不需現金便可隨時到店內享用票面所示的酒宴,就跟現在的餐券似的),當晚便把人給保出來了。
陳老實剛出來就千恩萬謝,說在里面受了一番罪倒是小事。不過,要是今天沒被救出來了,那明天他就得被押到東北戰場上當挑夫去。
陳家的娘倆一聽,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于是激動之下,又是對著洪祿承一陣磕頭拜謝。
這件事情過后,作為洪祿承來說,只當成一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很快便淡忘了。
可陳家人卻銘記于心,從此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陳老實必定要穿戴整齊,帶上陳德元一起,早早地到洪家門前來拜年。而這種規律,一直持續到公私合營的時候。
再之后,衍美齋、衍美樓地都關張了,洪家也搬離了老宅。可對洪家的恩德,陳家人卻仍然不敢忘懷,也絲毫沒有淡忘。
1962年,葉落歸根回到定興老家的陳老實夫妻,均因嚴重營養不良得了肝病,可倆人在臨終之前,照舊還不忘反復囑托兒子,如有機會一定要替他們報答洪家的救命大恩。
陳德元是個孝子,自然謹遵父母的遺言,依然把洪家的恩情念在了心里。但除此之外,其實在他的心中,也一直還藏有另外一件事,同樣使他對洪祿承感念至深。
或許這件事在旁人看來微不足道,可對于當年還是個孩子的他來說,卻的確有著異乎尋常的影響。
那是1948年10月,已經十歲的陳德元可以幫著推煤車拉小絆兒了。于是,他自此就時常跟著父親來給衍美樓來送煤。
而那一天,就在陳老實進屋與掌柜的對月賬的時候,留在胡同里看車的陳德元,卻被洪家老宅偏院院墻里探出的柿子樹給吸引住了。
洪家老宅的這棵柿子樹,長得粗壯碩大。又恰逢柿子成熟的季節,黃燦燦的果實簡直能耷拉到房檐上,看著十分饞人。
男孩子有幾個不貪嘴的?再加上陳德元又正是淘氣的時候,于是,這小子便踩著煤車,扒著院墻,兩手一悠,猴兒似的躥了上去。
京城的四合院,差不多都是房與房,院墻與院墻連到一塊兒的,陳德元從院墻很順利便邁上了房頂。
他看著樹上掛著的大柿子近在眼前,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伸手摘下一個,什么也顧不上,撕開皮塞到嘴里就開嘬。
嗬,那真是喝了蜜了,薄皮里的小舌頭挨個直往嘴里鉆。
陳德元才吃了一個就放不下了。不一會工夫,他就整了一個滿臉花,貓吃糨子一樣的熱鬧。
可正當他吃得酣暢淋漓的時候,洪祿承也手拿著一壺茶一本書,從后院走到偏院來了。
這是洪祿承當年的習慣,天氣好的時候,總要一個人安靜地在躺椅上看看書曬曬太陽。不過這一次,讓洪祿承沒想到的是,他才剛走進院里,就聽到房上有動靜。
而這時,正在房上大吃特吃的小淘氣兒,也一眼發現了洪祿承。這小子立刻把手中柿子皮一扔,低頭趴在了房上,不敢動窩了。
陳德元怕什么自不必說,洪祿承是陳家的雇主,別看就摘幾個柿子,可這是偷啊。
再說了,他心里也很清楚,上房弄瓦,京城人歷來最忌諱這事兒。因為一個不小心踩碎了瓦,屋里可就漏雨了,那不是給人添堵嗎?
所以對于上房的孩子,根本沒人待見。甚至碰上喪梆(喪梆——說話不和氣,牌氣不好。)的主兒,一旦發現,不但甩臉子罵街,而且敢往房頂上扔板兒磚,拍著你,算你活該。
可讓陳德元沒想到的是,洪祿承卻沒有繼續向他走過來,而是在院里楞了一會,便悄沒聲地轉身出了院。
而他一見危險解除,也不敢再摘柿子了,立馬兒就往回撤。直等到下了房,腳又踩上了煤車,他才長出一口氣,那真是一場虛驚。
這事兒過去幾天以后,陳德元又再次和父親來到了衍美樓。可正當他在卸完的煤車上等待父親時,洪家宅門的門房老王,竟意外地繞到胡同里來招呼他。
這時陳德元忽然想起頭兩天的事,抹過頭就想跑,不料卻被眼明手快的老王一把抓住了胳膊,硬是把他帶到了種著柿子樹的偏院,去見洪祿承。
陳德元這個心虛呀,進院時既不敢看人,也不敢看柿子樹。
哪知道正在看書的洪祿承卻對他沒一句責備,反撂下書,叫老王從院里的墻角,搬來一個梯子架在了墻上,隨后他便讓陳德元幫忙摘柿子。
陳德元和門房老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兒,一聽就糊涂了。可東家既然發了話,他們又不能不聽。
于是陳德元來蹬高,老王扶著梯子舉著盆兒,倆人便開始挑著大個的摘,很快便摘滿了一大盆,足有小幾十個。
洪祿承看著差不多了,便讓陳德元住了手,從樹上下來。等到門房老王再把滿滿的柿子盆端過來時,洪祿承卻先拿起一個柿子塞給了陳德元。
“這柿子甜嗎?”
“嗯。”
“愛吃嗎?”
“嗯。”陳德元一個勁點頭。
洪祿承笑了,拍了拍陳德元的肩膀。
“愛吃,就把這盆柿子拿回家吃去吧。不過,柿子性寒,吃多了傷胃,你一次吃兩三個就滿可以了。”
陳德元傻了,他萬沒想到洪祿承會有這一出兒。
“東家,您……”他簡直不知說什么好了。
洪祿承看著陳德元目瞪口呆的表情,知道他仍不明白,這才微笑著說出了原委。
“前幾天,爬我這房上摘柿子的是你吧?你以為我沒瞅見你嗎?我眼睛沒毛病,看得很清楚。我是怕你從房上掉下來,才投驚動你。為幾個柿子,蹬梯爬高的,多冒險呀!往后別這么干啦。我這院里的柿子樹,想吃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你隨時可以來摘,聽見沒有?”
原本膽戰心驚的陳德元,一個搖煤球人家的窮孩子,聽了這話,愣悼了眼淚。
這兒起,陳德元就滿心都念洪祿承的好了,而且這種想法無論何時也沒有改變過。哪怕“運動”中,他聽說洪家挨了批,也是一個勁撥拉腦袋。“肯定哪兒弄錯了,人家洪家是好人。”
再等到陳德元帶著妻兒搬到福儒里,與洪祿承見了面,重提起這段往事時。他仍感慨萬千,說從沒見過洪祿承這樣好的東家,當年不光救了他一家性命,還撥亮了他心里的一盞溫暖的燈。
同時他也拍著胸脯向洪祿承許諾,說既然現在是這個世道,那么以后洪家的事就全包他身上了。
而此時落魄蒙難的洪祿承,見到已是滿臉絡腮胡子的陳德元,更覺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他回憶著多年前那個踩著煤車上房嘬柿子的那個小煤黑子,再瞅瞅眼前這個五大三粗,已年近三十的煤廠主任,難免由衷地暗自感嘆。
冥冥之中因果循環,積善修德必有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