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洪衍武不僅照舊占用了一只手專門來抓著風箏,并且此時他腳上還短了一只棉鞋。此時要往樹下來,顯得既拖沓又遲累,很有些貍貓變樹懶的意思。
而就在他光著的那只腳剛踩在一根橫枝上時,偏巧又趕上了一陣打著旋兒的大風刮過。于是,就在眾人或捂臉或閉眼地躲避之時,他也被吹得失去了平衡。
只見他腳一打滑,單靠一只手又抱不住樹,眼瞅著就要跌落。
幸好班主任一直都密切關注著洪衍武,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她急急往上又蹬了一節梯子,在大叫“抓住!”的同時,她拼盡全力伸手托住了他的屁股,才讓這小子才又重新抱住了樹干。
然而為了救洪衍武,班主任動作太大,用力太過,反倒使得她自己失去了平衡,結果她腿一打顫,身子一歪就從木梯上出溜了下來,摔倒在了地上。
看到這一幕,三年級老師緊緊掩住自己的嘴,而旁觀的學生們也都嚇懵了。
班主任本人更是摔得不輕,躺在地上只能小聲地呻吟,老半天都能沒起來。
直到三年級老師回過神來,招呼學生們一起來相扶,班主任才在眾人合力相助下,蹣跚地站了起來。
好在檢查了一下,發現只是身子摔麻了。除了后背沾了一身土,皮膚裸露的地方也添了幾處剮蹭傷外,似乎倒并無大礙。
不過班主任的這副慘樣兒還是讓三年級老師急眼了,一種物傷其類的情緒,促使她把樹上的洪衍武好一通數落。
“你小子可真行啊,讓你下來你偏不!你還有臉談條件?看看,現在惹了多大的禍!你們對得起你們班主任嘛,她為了救你把自己都摔了!你以后要不乖乖聽你們班主任的話,就是狼心狗肺……”
樹上的洪衍武,其實才剛弄清發生了什么,但對于這個結果,他同樣十分難過。
他完全沒想到這件事竟會真的牽連班主任受傷,要真是把人摔壞了,哪怕他再臉皮厚,恐怕以后也沒臉再跟班主任眼前晃蕩了。
說心里話,要是他能自己來選,他倒寧肯剛才是自己掉下去呢。
總之,他心里既懊惱又郁悶,想反駁又隱隱有愧,想解釋又覺得說不清,面對三年級老師的斥責,竟平生第一次沒強詞奪理,垂頭喪氣地保持了沉默。
“別,別說他了。”
最后還是班主任打斷了三年級老師對洪衍武的喋喋不休。雖然疼得直吸氣,但她沒忘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洪衍武的安全,勉強抬起頭叮囑。
“你好好的,先待上面別動,千萬要聽話,我這就請校工師傅幫忙把你弄下來。”
見班主任都這步田地了還念念不忘惦念自己,洪衍武第一次被一個他從前認為軟弱無力的人折服了,也第一次體會到了柔弱的女性身上也會迸發出一種強大的力量。雖然他還不懂為什么,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什么,卻也由衷地感到可敬、可佩。
同時,他也第一次對自己有了些了解——他這個人不怕直白的硬或是純粹的軟,但卻最怕柔里的剛,只要這兩樣東西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他馬上就會完蛋,再也沒有拼命的勁頭和死擰到底的勇氣。
就這樣,洪衍武變成了一只聽話的小貓,老老實實待在樹上,再也沒亂動。
雖然他在樹上什么話也沒說,但其實,這一刻他的內心里非常感激班主任,甚至感到她整個人都像水晶一樣,那么瑩潔、高貴。
他甚至已經打算好了,從今天開始,他再也不欺負班主任了,以后也會盡量聽她的話。
只不過在外表,他還遵循著一定要表現出對異性冷若冰霜之氣概的習慣。依舊癟著嘴,強作出一副毫無觸動的冷酷狀,因此班主任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心里的真實思想。
校工一直在旁邊見證了一切,他完全可以體諒到班主任的心情。所以在她的請求下,別無二話就重新蹬梯子上樹。只不過他從樹上往下摘洪衍武的時候,可一點沒給這小子好臉色。
校工不僅拿話對洪衍武一通好損,聲稱自己要是他爸爸保準兒給他屁股打成八瓣,并且下手時也很重,把這個小子夾在腋下時,甚至故意用力夾得他嗷嗷直叫。這可不光是為了洪衍武扔他那一只臭鞋,也是出于義憤,打心眼里替班主任感到不平。
很快,洪衍武便安全落了地,校工又罵了句“真不是玩意”,就去把木梯送回原處。
班主任也終于徹底放下了心,但她只勉強輕聲細語安撫了洪衍武幾句,便立刻就被強壓著心頭怒火的三年級老師攙扶著,送去了學校的醫務室。
再之后,下午第一堂課的上課鈴也打響了。圍觀的學生們都怕挨批評,一哄而散掉頭而去,再沒人去看上洪衍武一眼。
結果偌大的一片荒地上,只留下了手持風箏,光著一只腳的洪衍武一人。他就像條被遺棄的狗一樣,滿地轉悠著尋找他那杳無蹤跡的棉鞋……
事情到此終于結束了。班主任也果真信守諾言,絲毫沒追究這件事。她不僅半句話沒批評洪衍武,甚至也沒告訴他的家長,更沒拿走他的風箏,算是給了他很大的面子。
只不過漂亮的班主任,也終于借此事徹底認識清了洪衍武的頑劣本質,說什么也不肯再教他了。她在離開學校醫務室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常老師,逼迫他兌現了承諾。
班主任這么著急確定這件事,無非就是想利用一下時間差,怕常老師反悔。要說到這一點,那絕對算得上是無比明智。
因為當天快放學的時候,常老師就從別人那兒聽說了“上樹事件”的始末,心驚肉跳之余,他不免為自己剛剛作出的草率決定萬分懊惱,當時就產生了反悔的念頭。
可作為一個男人,又礙于同事情面,已經說出口的話他自然不好反悔,況且一想起班主任那淚眼模糊的嬌怯面容,他也不知為何,就總不由自主地陣陣心疼,因此思來想去一番,他一狠心,也就只能捏著鼻子自認倒霉了。
第二天,班主任親自把背著書包的洪衍武帶到了常老師的“三排”報道。而面對新的班集體,洪衍武這才發覺,這件事的后果原來遠比他想象中更嚴重。
當他望著班主任的身影快樂地消失在教室的門口時,心里不由一陣發空,有些傷感,也有些無所依靠的失落,還有些不知所謂的辛酸無奈。
他隱隱懂得,班主任這次離去和以往不同,因為這里不是“二排”而是“三排”。
這也就代表他們之間再不復舊日的那種親密的師生關系了。她今后不再為自己著急,也不再為自己煩惱,更不用再追著自己滿處跑了,她不再是自己的班主任了。
她的溫存,她的關心,她的體貼,今后也只是李春生、蔣八一和趙火爐那幾頭“牲口”的專有待遇了。
沒了這種親近接觸的機會,他甚至再也聞不到她身上的淡淡桂花香味了……
想到這里,他的眼淚竟像連串兒珠子一樣的淌了下來。
常老師似乎看出了什么,哀嘆著對他說,“你這孩子啊,早知如此,又何必呢……”
真是一種無奈。
常老師很無奈,洪衍武也很無奈。
可他們之間這種無奈,也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