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行瓦解以后,會友這最后一批鏢師雖然都沒能掙出百畝地、十畝園,但畢竟人人也都小有積蓄。況且鏢師們還有都有副好身子骨,也見多識廣。所以這些末代鏢師們非到老病之時,是不愿回鄉務農的。大部分人都選擇留在京城,另求發展。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講,“到什么時候也能掙蹦兩下”。
實際上,在鏢師們另謀高就的道路上,鏢行的余韻和遺風也仍然在繼續起著作用,猶如飛鴻已過,雪泥猶存。拿和玉爺交好的幾位為例,他們各自的發展方向,皆是萬變不離其宗。
像比玉爺大十三歲的老大哥冀州李堯臣,和比玉爺小幾歲的滄州劉伯謙,因為平日和警界有交往,關系較多。所以李堯臣去了外五警署辦的半日學校教武術,而劉伯謙也在京師警士訓練所當了武術教官。
此外,二人還各有自己的買賣,李堯臣在天橋水心亭開起了室外茶館,劉伯謙也在永泰棺材鋪出任掛名大掌柜,收入皆為不菲。但要知道,天橋有一個“皇上”,四個“霸天”,而棺材鋪也是麻煩最多的行業。所以這碗飯,也只有像他們這樣既有官方勢力,又有真本事的人才能吃到嘴里,其他的人再眼紅也沒用。
而玉爺的小老弟圖魁元卻是個更有腦子的。這小子在鏢局常走北路鏢,又因為與玉爺同系八旗蒙古,所以他打當初走鏢時候,便整日與外館的蒙古商隊混在一起,并且還為這個得了個“外館圖三”的外號。而自打鏢局散了攤子,這小子就只身跑到綏遠,憑著往日的經驗,跑起了蒙古買賣來。沒想到居然首戰告捷,馬到成功,在發了一筆飛來之財后,竟辦起了自己的“大魁元貨棧”,生意越發紅火起來。
不過,要是說到玉爺,那可就要比這幾位慘多了。因為就在鏢局關門后不久,他的妻子在生第三胎時因為大出血亡故,所以他不僅沒有精力再顧及其他。就連當初預備著要和圖三兒一起跑買賣的幾個本錢,也在妻子的白事上花了個精光。
另外,玉爺倆兒子也都已經不小了,玉閔十四歲,玉閌十一歲,再加上一個十八歲的侄子玉閎。正所謂“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這時候別說仨孩子的學費了,就是他們每天練跤在伙食上的挑費,那就不是個小數目。說真的,要不是靠鏢局這幾位“混得不錯”的知交好友給湊了些份子,恐怕這會玉爺早抗不住了,弄不好就得靠賣房子來過日子了。
可朋友再仗義,卻是救急救不了窮的,再說玉爺也不是求人吃飯的主兒,所以等他把妻子發送完,也不好意思為了出路再跟那些老哥兒們開口了。
好在有句老話說“天無絕人之路”,還有句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就在玉爺日日發愁做買賣沒有本錢,想找事由又沒有門路的時候。當初那些在“三鎮兵變”時,曾私下給玉爺送過“心意”的幾家大柵欄商號,又來雪中送炭了。
這幾位店鋪段掌柜代表各自的東家,都先后找到了玉爺,在奉上了不少錢財和禮物的同時,他們皆表達了一個意思,那就是“當初大柵欄和珠寶市兩條街,是玉家哥兒倆用鮮血和人命保住的。并且這十年來,玉爺也日日都在護佑他們的平安。所以說,雖然現在會友鏢局不復存在了,但他們這些商家卻不能忘本,更不能讓恩人沒有個好歸處。”
而這一番話,那可是真讓玉爺感動落淚了,也讓他深感這十年終究是沒有白干。
誰說商人唯利是圖?像大柵欄的這些知名老號,那就是講情義、講良心的。
就這樣,靠這幾家商號送來的錢物。玉爺的難處不僅一下子徹底解決了,甚至還具備了不菲的本錢。而玉爺考慮再三后,覺得自己實在不適合經商。因此他就想起了心中長存的夙愿,便于1922年的冬天,在珠市口西大街的校尉營胡同賃了一套前后兩進的院子,辦起了一家自己的跤場。
開張這天,不僅會友的同仁們和過去善撲營的老撲戶們紛紛來道賀,就連大柵欄那幾家出資相助的知名老號也各自派來了掌柜的給捧場,周圍胡同的人們大多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把跤館門口塞得滿滿騰騰,著實是熱鬧非常。
而就在鞭炮齊鳴,鑼鼓震天聲中,一塊掛著紅布的大匾,先是被玉爺的幾個子侄懸掛了起來,然后又被玉爺親手挑掉了紅布。
卻不想當這塊匾上的字號一亮出來,除了那幾個商號的掌柜的連聲叫好之外,無論是那些會友的末代鏢師們還是過去東西兩營的撲戶,竟同時吃了一驚,而且大家在面面相覷之后,竟再無一人跟隨著撫掌叫好,反而都默然噤聲了。甚至許多人在心里還不由為玉爺捏了把冷汗。
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這塊匾上,書寫著七個大字——靳惟摔跤武術館。
說來這塊匾的頭兩個字,那倒是沒什么問題,也很好理解,無非是玉爺和他過世兄長名諱的組合。但它后面那“摔跤武術館”的五個字,雖然后世人們都習以為常,但在這個年頭卻是大有問題,極為不妥。
要知道,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摜跤是摜跤,武術是武術,從概念上兩者涇渭分明,可從未混為一談。
況且在民間,武術一直被視為華夏正統武技,練的人多,教的人也多,流傳范圍很廣。
而摜跤只為清廷所器重,在民間卻一直為各家傳統武術流派所輕視詬病,認為這只是一種少數民族用來相撲取樂的游戲,難以登堂入室,所以也只能在直隸以北的范圍內流傳。
因此玉爺的這塊牌匾,一旦把兩者放在了一起,不僅諸位作為武林人士的會友鏢師們頻頻搖頭,就連善撲營的那些老撲戶們把此舉視為“標新立異”,為他深感憂慮。
更何況眾所周知的是,武林中各家流派最講門戶淵源,原本為了所謂的“派別”、“正宗”就紛爭不斷,而玉爺竟然敢把“摔跤”放在“武術”的前面,這自然更是一種“冒天下之大不韙”,恐要惹出諸多是非的舉動了。
于是酒宴之后,與玉爺最為交好的李堯臣和劉伯謙,便特意留了下來,他們說武林各派最難以消除的就是門戶之見,想讓玉爺把匾給換了,別自找麻煩。而之后的幾日,瑞五爺、宛八爺、烏爾滾和閃德寶等幾位清末的一等撲戶也為此紛紛上門規勸,他們的主張是跤場是跤場,武館是武館,最好別摻乎一起,去捅這個馬蜂窩。
可玉爺蒙古人的血脈在此時又開始發揮作用,耿直的他有著自己的道理,死活不肯改變初衷。
他說“我家世代祖輩,從康熙朝選入善撲營,便一直與各族好漢交手切磋,在東西兩營中,更掐過無數跤尖,那是一胳膊一腿實打實撞出來的。此外,我家還經過八旗軍中與大內侍衛中的三位武術高手的指點,這才在反復的磨練中使祖傳跤術脫了胎、換了骨,最終形成了以蒙跤為主干,以藏跤、回跤、漢跤的技巧為輔助,同時又與三種華夏武術相融合的獨門跤術,所以我掛的匾額上面所書是完全屬實,并沒有一絲一毫虛言妄語。況且我原本就想讓各族各派的武技兼容并存,形成一股合力,從而不斷完善招式技巧,也使武術和跤術得到更好的傳承,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所以各位好意心領,但我恕難從命。”
這一番話可謂是冠冕堂皇,占據著大道理,自然把所有人噎得沒了話。
但實際上呢,瑞五爺等撲戶覺得玉爺腦筋太死不聽勸,愿望雖好可費力不討好,恐要吃苦頭,紛紛搖頭離去。
而李堯臣則是長嘆一聲默然無聲,因為他雖為這種志向欽佩,但他更了解世情,心中自不免為玉爺擔著心。
脾氣最大的要屬劉伯謙,他覺得自己是實打實為玉爺著想,可玉爺偏不識好人心,不識時務落了他的面子。因此他真生了氣,自此便再不登門。
只唯獨圖三兒壓根兒沒當回事,反而因此更加了解了玉爺的德性和功夫,沒多久他便把自己的兒子圖里坤送到玉爺這兒來學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