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人在江湖飄,難免要挨刀”,這話的意思,那就是無論做什么事,總有還回去的一天,所以時刻也不能大意,否則就要吃虧。
像洪衍武的天壇之行就純屬樂極生悲、掉以輕心的典型。不過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小子吃點虧倒也是件好事。
因為通過這此小挫折,不僅使他在今后的對敵過程中更加謹慎小心,也讓他把增長經驗的焦點放在了除拳腳招式以外的地方。
總之,此后每周一次的“狩獵”活動,洪衍武仍然在不間斷地進行。
而在他依次嘗試過巷戰、工地站、追逐戰、圍堵戰、飛磚戰、攘土戰等種種不同的交戰模式后,在他分別與形形色色的各方“諸侯”一較勝負之后,他不但從這些對手的手里,學到了不少玉爺絕不會教給他的下九流伎倆,也獲得了許多難能可貴的對戰經驗。
比如他最早就先知道了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重要。因為在交戰中除了要小心陷阱、石灰、飛磚頭這些暗算以外,他還得提防著對方急眼了會用嘴咬。
隨后他也明白了冷靜、沉著和眼神兇惡的作用。因為像這種心理上給予對方的威懾,遠比拳腳和咋咋呼呼的氣勢更重要。
此外,他還學會了與別人交架時要先搶三點。一搶高地勢,二搶上風頭,三搶背太陽光。因為只要搶了這三點,就打勝了一半。
同時他也體會到了對手沒靠近時,用腳用拳施展絆子相對適合,而要是靠近貼身時,那還是用胳膊肘和膝蓋比較方便。
最重要的是,他還懂得了在公眾場合打人萬萬不能見血。因為還沒怎么使勁,對方出血了,也會引起旁觀者不滿,往往會惹得看不過眼的人來管閑事。得打得對方不出血地叫喚,好象是假裝喊疼一樣才是上策。
如果想一下子廢掉對手呢,最好就是一拳打在胸口檀中穴那個位置。因為橫膈膜特別容易痙攣,只要挨一下重擊直接就岔氣了,會引發一連串不良反應,基本對方就喪失了攻擊能力。
若要真下狠手,其實最絕妙的法子是去打人的肋骨。因為肋骨處疼感最強烈,而且打斷了也看不出來傷。
對胃部和肝部則要特別小心,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攻擊這種部位,因為會有打出內臟出血的風險……
就這樣,一段時間之后,對敵經驗和打人技巧得到了全方位的增長的洪衍武,徹底成長為一個打人高手。他感到與同齡人乃至普通的成人過招已經不怎么“解渴”了,再舊戲重演也沒多大意思。于是,他便再次抬高了標準,把“行獵”的目標瞄準在了會功夫的成年人身上。
不過從這時候起,由于合乎條件的對手已經沒那么容易遇上了,他的出行范圍便漸行漸遠。
好在這個年頭畢竟解放不過二十來年,社會中藏龍臥虎,得到祖傳武技傳承和喜歡練武的人并不在少數。
另外這個時代娛樂方式也實在匱乏得可憐。雖然前幾年因為懼于“運動”的嚴峻,大伙不得不停止了一切有可能惹來麻煩的生活習慣,變得格外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地過活。
可這幾年社會形勢剛剛見暖趨緩,這些會練幾手的人就奈不住寂寞了,便急急恢復了舊日習跤練武的習慣。平常沒事就會約幾個相熟的朋友,找個肅靜的地兒切磋招式,競技取樂。
像太平湖、官園、天橋、龍潭湖這幾處較知名的私跤場是最早死灰復燃的,而像景山、日壇、月壇、宣武藝園、陶然亭這些大一點的公園,則成為了練武人演武晨練的所在。如果出了護城河的范圍那就更方便了。許多村口的空地、打谷場,或是自家的院子都可以當作把式場。
所以說,只要多費些力氣和時間,真想找總歸還是能找到的。
洪衍武與真正練家子交手的第一戰,就發生在玄武區青年湖的野跤場里。
老京城人都知道,原本京城有兩個青年湖,最大的一個在安定門外,也就是現在湖水澄清,綠草茵茵的青年湖公園。而另一個原本湖面呈馬蹄形,位于玄武區西南邊的護城河外,基本上是與豐臺區接壤的交匯處。
后來因為房地產業的繁榮發展,這個青年湖有一半的水面硬是被開發商填廢,蓋上了11棟久久未能完工的爛尾樓,由此才失去了“湖”的稱謂。
實事求是的說,玄武區的青年湖雖然比安定門外的那個水面要小,但是卻更有來歷,因為它本是金中都的太液池遺址。不過由于當年這里無人管護,荒廢已久,早成了一個誰都可以涉足的純野湖。所以一般人都不上這兒來,游人很少。
或許也正因如此,少了閑雜人等的打攪,那時湖邊西側的樹林子里的一塊平坦的空場,也就成了一些摜跤愛好者的跤場。
這一天快到晌午天兒的時候,本打算奔豐臺太平橋或是西局溜溜的洪衍武途經此地,就恰巧聽見湖畔的樹林里傳來一陣吆五喝六的聲兒。
接著他一遙望,又遠遠見到塵土飛揚,人影翻滾,于是一下子就被吸引過去了。結果在樹林里,他果然發現了有一對二十啷當歲兒的年青小伙,正在捉對開練。
此外,在旁邊還立著三個觀戰的人。其中有一個看著二十七八歲,身穿藍色褡褳的跤手,像是師父的樣子,正指點那對練的兩個人“挑勾子”的腿活兒。
他高喝著,不住嘴地叫著,“腿,往高了挑!嘿,怎么這么廢物!你們當跳交誼舞呢!怎么茬?韌帶不行?嘿,關那什么事兒呀!用根棒槌都能把人挑翻了,棒槌有韌帶嘛!”
隨著剩下圍觀倆人一聲哄笑,兩個對練者臉紅著停了手。
那“藍褡褳”又邊說邊比劃地開始講解。
“你們都聽著,這挑勾子,明著用腿腳,但能摔人還得看脖子上的腦袋。注意看我的頭。看!這叫什么?回頭望月!身有百條筋,百筋匯于頭,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們倆挑上了勾子,先回頭的,那是漂亮的白鶴亮翅,站著!不回頭的,您啊,四蹄兒落地,趴著!什么?后回頭?我說您都撩平了,還回哪門子頭啊!”
這下眾人全樂了。除了“藍褡褳”以外,其余四個都是邊笑邊點頭,一副徒弟受教的樣子。
而到這會兒洪衍武也看明白了。敢情這五個人里,也就“藍褡褳”算是吃勁的,但跤技也屬于雜拌貨,講得有點兒不到位。而剩下那四個就更得是半蒼子(行話,經驗不太豐富的跤手)。想也知道,“挑勾子”還沒學會呢,摔起跤來還不都像生蔥一樣!
他一琢磨,覺著要是把“藍褡褳”先給干趴下,就憑剩下那四個小徒弟,哪怕搭幫子一起上,應付起來也不費什么勁兒。那干嘛不拿他們開開方子呢(行話,練練絆子)?
于是就在“藍褡褳”正拉過一個小伙子要做動作示范的時候,他立馬寒著臉走上前去挑釁了。
“我說那穿褡褳的大個兒,看你說得倒挺熱鬧,可你動真格的行嗎?干脆,咱倆過過汗兒(行話,摔幾跤),讓小爺我驗驗你的成色!”
像這樣猛地走出來一半大小子,隨意打斷了別人教練。而且不但態度趾高氣揚,嘴頭子也又毒又損,實在可以說是一種讓人討厭至極的情況。擱誰頭上也得生氣,或許有些人還會馬上破口大罵。
不過“藍褡褳”跤技未知深淺,可倒是很有些容人的度量,雖然眉頭一皺但卻沒動怒。大概也是誤認為是徒弟在外面惹禍,他馬上就回頭小聲兒問,“這人,你們認識嗎?”
見幾個小伙子都搖頭否認,“藍褡褳”一下放了心,這才轉頭對洪衍武說,“小老弟,你是誰啊,也練過跤?哪位名師給你開的蒙啊?”
按理說,“藍褡褳”的態度很和氣,但凡懂點人事的人,怎么也該賣人家點面子。可洪衍武卻是個純屬來找事的青皮,還唯恐拱火不夠呢。所以他把只管把雙臂抱于胸前,照樣橫著膀子,陰著臉。
“少說廢話,咱們手底下見真章,要怕挨摔,你趁早直說。”
嘿,這句話一出口。“藍褡褳”那幾個徒弟就先不干了。各個擼胳膊挽袖子,非要齊上,揍洪衍武不可。
而“藍褡褳”雖然聽著這些不講理不貼邊的話,心里也不痛快。但他又一想,覺得洪衍武還是個半大孩子,正是一百七加八十,純粹二百五的年紀,跟他嘔什么氣呀?于是,反倒把徒弟們都攔住了。只是強壓著氣,攆洪衍武走人。
“小老弟。我們摔跤可不跟人斗氣。你呀,還是走人吧!”
“藍褡褳”的涵養真是可以了,這叫有武德。按理說這就應當算完了吧?
可偏偏他遇到的洪衍武是個沒羞沒臊沒德行的三青子了。只見這小子把腰一叉,嘴一裂,嘴歪眼斜大拇指一翹,便宜話又跟著來了。
“怵窩子的鳥兒,褲襠里的小兒,那都是飛不上天去的貨!真不敢摔啊?那行,我也不逼你。干脆你叫咱一聲師父,我教你練跤得了!”
吃瓜子磕出個臭蟲,什么人(仁)都有。泥人還得有三分土性吶,更何況是練跤的主兒!
就在徒弟們聲聲不忿的喝罵聲中,“藍褡褳”的臉都氣白了。說真的,他就沒見過這么張狂的主兒。沒想到碰上這么一個“臭雞子”,這時候也真有點氣不打一處來了。
既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那比就比吧。若不狠狠地教訓教訓這野小子,還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可是,“藍褡褳”氣歸氣,畢竟還是不愿以大欺小,他便扭頭對個紅臉膛,二目放光的徒弟說,“昆子,你去陪這位小老弟玩玩。”
就這一句話說出,“那幾個徒弟們登時高聲連聲稱好。
怎么呢?
因為這個昆子是最早跟“藍褡褳”學跤的徒弟,算是幾個徒弟里,公認技術最好的一個。而且“藍褡褳”沒額外囑咐昆子“別傷人”,這就讓幾個徒弟明白了,這是暗示昆子要放開手腳,往狠了摔,好好給對手捋捋腸子。
不用說,這個洪衍武太討厭了,大伙都想看他怎么挨摔的。
至于洪衍武對于先和徒弟摔,倒也沒什么意見。反正摔了徒弟,當師父的也跑不了。于是,二話不說就下了場子。
而當二人正式交上了手,你來我往,見了幾個“開”(幾個回合)之后。那幾個徒弟還在頻頻喝彩,“藍臉膛”這么一看,卻知道要壞醋了。
這又怎么呢?
因為“行家一伸手,就是有沒有”,別看洪衍武只轉了兩個圈,可搶把位手法清楚,腳下步法靈動,一看就跟高人學過。平心自問,“藍褡褳”覺著他自己也做不到這幾下子,以此推論,就更別說跟他學跤的昆子了。
什么?要問為何現在昆子還沒被摔倒,那肯定是人家在逗弄他玩兒呢唄。
為了徒弟的安全,“藍褡褳”登時急出了一頭的汗。可就在他剛要叫停的時候,卻已經太晚了。
就見這時,洪衍武使了個“入”,故意賣出了一個破綻。而昆子在毫無察覺下往前一搶胯骨,便想搶在對方前邊使個“腦切子”。卻沒想到正中洪衍武的算計之內,被他盤腿使了個“攔門削”,一下就把昆子摔了個嘴啃地。
這跤摔得真叫狠呢,昆子起來吐出了半拉門牙,一嘴的血,疼得嗷嗷直叫,眼淚也下來了,再沒辦法上場摔了。
而洪衍武得勢不讓人,還把眼睛瞪得溜圓,兇巴巴地對著剛才給昆子打氣加油的一眾人等冷笑。
“叫好?你們接著叫啊,大聲點兒!今兒風大,也不怕閃著你的舌頭。”
“藍褡褳”的徒弟們,個個面面相覷,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