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跤壇上的洪衍武,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他什么也聽不見了,他什么也看不見了,在他心里,只有一種情緒存在,那就是——恨!
是的,他恨所有的一切!
他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最壞的時候、最壞的地方,似乎所有的規矩都是為了他量身制定的,出了事兒,誰都可以來管他,一有錯兒,保準怪罪到他的頭上。
明明是一樣的徒弟,倆人都上場摔贏了,可憑什么最后又是兩種待遇?
泉子就被捧上天,他卻要一連串的吃癟!難道就因為泉子最聽玉爺的話,會做濫好人嗎?
呸!他才不干呢!這和見人就撅著尾巴討好撒歡兒的狗,又什么兩樣?
玉爺說他打人不對,嫌他在外面惹事了,口口聲聲拿大道理壓他!
可這不是廢話嘛!不為打人,他學跤干嗎?要只為鍛煉身體,去練游泳、體操不就行了!
況且明明都是摔人,摔老頭兒和摔年輕人又有什么不一樣了?
不挨摔,不摔人,那還叫撂跤嘛!憑什么他以少對多,卻被認定是欺負人呢?要他磕頭去賠罪,姥姥!
哼,他根本沒錯!是針對他的玉爺錯了,是怪罪他的那些人錯了,是這個臭狗屎一樣的時代錯了!
師父?什么狗屁師父!別說跟泉子比了,玉爺對外人都比對他好……”
打吧!他渴望發泄,至少先痛快一場……
就這樣,強烈的抵觸和不滿吞噬著洪衍武的心靈,不明就里的受冷落和遭漠視,又使他極度的焦躁和憤怒。
而他的自尊心,既然早就被現實生活剝奪得一絲不剩,那么他也就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潑皮流氓,習慣以蠻橫、耍賴和放刁來支撐自己偏激的靈魂……
洪衍武出拳打得很猛,年輕畢竟就是年輕,玉爺再怎么也沒他這種勢如猛虎的勁頭,只能一下下用胳膊抵擋,被動地接受他的撞擊。
可打著打著,洪衍武卻漸漸發現有些不妙了,因為玉爺的胳膊越打越硬,就象兩根實心棍棒,而他自己的胳膊竟有些酸軟,不爭氣地打起顫來。
他咬緊牙,還是發恨地打下去,他揣摸玉爺也是在硬著頭皮堅持,不能讓老頭兒小瞧了他,更不能讓壇上壇下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小瞧了。
可沒想到,越打越不是那么回事兒,他的胳膊開始疼了,撞擊在哪個點上,哪個點就象又一束針在扎他,到后來只要撞擊過去,整個胳膊通體都象針扎似的疼。
玉爺卻始終是那副等著挨打的架勢,無聲無息地舉著兩只胳膊只會格擋,無論洪衍武怎么打、怎么揮拳也是那個樣。
完蛋!真是越打越疼!
每撞擊一下,洪衍武渾身的骨節都震動得要裂開,他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震得錯位,帶得腦子也一陣陣發昏發黑。
要命的是他的脾氣,現在已經絕不允許他停下或是告輸。
所以他在心里默默發誓,只要自己還能繼續舉起胳膊,就要打到底!
哪怕自己直至被打死,也將絕不會哭喊一聲!絕不!
可盡管帶著以死相拼的決心,但洪衍武還是覺得眼淚快流出來了。
倒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他一下子又想起似曾相識的場面,那是在操場上、在萬壽西宮小樹林里,另一個悲慘的自己。
他仿佛再次看到一個孤苦伶仃的小男孩,所受的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磨難……
他一次次被毒打,一次次慘叫,一次次翻滾,一次次裝死……
喝臟水,當沙袋,被活埋,被啐吐沫,還得強顏歡笑……
他能苦熬著活下來,已經一個天大的奇跡!可明天呢,他的明天又會怎樣……
一念至此,洪衍武再也吃不住勁了。
這心里一低落就發慌,他全盤亂了陣,整個身子登時汗如雨下,筋骨好象散了架。
可就在他不行了的時候,玉爺卻突地來勁了,老爺子的兩條胳膊逐漸揮動起來,朝著他僵硬的胳膊打,越打越有勁,越是疼的地方越是打得狠。
玉爺從洪衍武的手腕往下挨排打,一直打到肩頭,再從肩頭往回打,一直打到手腕,毫不客氣地把我兩只胳膊打得面目全非。
而就在大多數旁觀的人頗具傾向性的一致歡呼聲中,當初激起了全部兇性,拚了命似地同玉爺對打的洪衍武,卻像個軟腳蝦一樣,“咕咚”一聲,被玉爺一拳打倒在黃土中。
這些圍觀的人們,再一次熱烈地給玉爺鼓掌叫好,但他們巴不得洪衍武被打死的熱情,和幸災樂禍的嘲弄,卻是那樣殘忍地揭開了洪衍武心中更深的傷疤,攪動著他的痛處。
他的心,在流血!
嗨……可真是個笑話!
本來他還以為,自己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委曲求全、逆來順受,自己也可以有反抗的力量在手,向欺負折辱過自己的那些混帳復仇……
可現在他才明白,明天的狀況永遠不會改善!
他學到了功夫又有什么用呢?有玉爺像如來佛似的處處管著他、壓著他,即便有了天大的能耐,他也沒法去干自己想干的事兒!
是的,玉爺比他厲害!老爺子不是一般的“回頭老”,人老力不虧!其實他本應該忍一忍的,該裝傻時就裝傻,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
可惜,他真的再也忍不了!幾年來憋屈得太久了,他真的再咽不下這口氣,他沒法兒再像在學校那樣,撅著屁股給人家服軟……
去他媽的吧!
只要不死就行!
眼睜睜看著洪衍武死狗一樣的倒在地上,玉爺這才放下胳膊,慢慢走了過去,他瞇縫起眼睛看著他,不陰不陽地譏諷。
“老這么趴著,失體面呀!你不是橫嗎?那得身倒架不倒,人死魂不散……起來,接著來,再給我橫一個!”
洪衍武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躺在地上氣得要死,要是眼前有把刀,他絕對能自殺。
“你看著我干什么?瞪什么眼呀?你跟我叫勁兒是不是?我還治不了你了!”
玉爺又擠兌了幾句,實在是沒心思再罵洪衍武了,于是老爺子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就直接下了最后通牒。
“要知道打人的滋味不好受,就得長記性!去,自己爬起來,給人家磕倆頭,今天就算了,回頭你養好了,我再帶你給人家登門道歉去……”
可哪知洪衍武一翻身慢慢坐了起來,盡管嘴角疼得直抽搐,卻用一聲桀驁的冷笑來回應。
“大不了,您打死我好了……可我要死不了,這事兒沒完……”
好,就這肉爛嘴不爛的一句狠話,當時就讓古茂生后脊梁發了毛!
而玉爺的氣性也重新被引著了,老爺子再次陰沉了臉,冷酷得像一塊冰,發一聲喊,就猛地把躺在地上的洪衍武拽起來,緊接著,一個大貼餅子就把洪衍武重重地橫鋪在地上。
洪衍武嘴一張,身子一挺,一股帶著惡腥氣的血水,“噗哧”一下子噴了出來。
此后,他還是搖搖晃晃地又爬坐了起來,臉上仍帶著強弩出來的笑,讓人瞅著就從心里面直冒寒氣。
真狠啊!
沒有人不為洪衍武表現出的決絕而驚訝,一瞬間,整個跤場從雜亂中變得鴉雀無聲。
“您手下留情,發發慈悲吧!”
陳力泉終于忍不住又跑了出來,一個頭磕在了玉爺面前。
“這是跤壇,可不是如來大廟,死活全是他自找的!”
但玉爺卻橫眉立目,一腳踢開了陳力泉,隨后又如狼似虎地抓起洪衍武,開始一通猛練。
什么“摔口袋”、“大貼餅子”、“砸蛤蟆”,老爺子出手又快又狠,一連扔了洪衍武數個跟頭,直到他徹底癱死在地上,再也沒能坐起來。
到這份兒上,“錯腿馮”怕出人命,再也不能任其發展下去了,他便主動出頭跟古茂生交代了幾句,然后就拉著他一起來勸阻玉爺。
“老爺子,到此為止吧,現在不是過去了,您真大義滅親清理門戶,還得吃人命官司……”
古茂生也就著“錯腿馮”的話接著說,“是啊,這小子氣性太大了,就這通兒摔打,眼角兒還是干干的,一星淚花子都沒見著。我看,就是把他骨頭架子拆了也沒用……”
“我都這把歲數了,還怕什么?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玉爺氣鼓鼓地走過去,經驗老到地用腳尖點了點洪衍武腋窩處的痛點,但本應該“一杵十跳的地方”,洪衍武卻動也沒動,老爺子這才知道確實有點手重了。
陳力泉頓時被嚇了一跳,趕緊哈下腰去,拍洪衍武的臉。
“武啊,你別嚇我,你睜睜眼!”
可洪衍武緊閉著眼睛,眼睫毛都不動一下。
還是“錯腿馮”跑過來摸了摸,才最終確定。
“沒事兒,還喘氣呢,我看送醫院吧……”
到了這會兒,玉爺也不由重重地嘆了口氣。
然后,他又帶著些傷感地抬頭看了看響晴薄日的天空,最后也不得不對古茂生說出了他難以啟齒的那句話。
“這事,也只能到這兒了……過兩天,我親自去登門賠罪!”
古茂生忙不迭一躬身。
“老爺子,已經承您的情了,實不敢當……”
這場“出師考”虎頭蛇尾,本來應該圓滿的結局,誰也沒想到最后會鬧得這么不愉快。
于是無須片刻,大多數人和“錯腿馮”、玉爺簡單打過招呼之后,就都呼啦啦地走了,最終天王殿前,只留下玉爺、陳力泉、“錯腿馮”,和那躺在黃土上,已經人事不省的洪衍武。
此時,也不知從廟墻外的何處,竟傳來了一陣收音機廣播里的聲音,配上此情此景,也頗具諷刺意味。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
好像早晨點鐘的太陽,
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而當玉爺一眾人各自品嘗心里那份難言滋味的時候,他們卻不知,在天王殿里,其實還有一雙笑著的眼睛,透過那緊鎖房門的縫隙,異常開心地目睹了院里發生的一切——那是數年前,被幾個紅衛兵用幾條鎬棒,合力搗翻在地的布袋和尚銅像。
這個原本在法源寺天王殿內正奉著明代制作的彌勒菩薩化身,大概早就見慣了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隱、家國、君臣、善惡、忠奸、去留、因果……
因而今日,他也仍然一如既往的袒胸露懷,喜樂詼諧地冷眼旁觀著,發生在大千世界里的又一出人性鬧劇。
究竟誰對了?誰又錯了?
或許,也只有他才能通徹地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