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洪家其他的人也陸續開始起床了。
這個年代還在實行單休日,一個禮拜只有這一天休息,所以這唯一能睡懶覺的一天,也只是“看起來很美”罷了。
因為家庭主婦們不僅要抓緊時間,把一星期的臟衣服洗出來,作為男人也得在這一天內把家里的修補活和力氣活都給干嘍。
大多數的人家,別說陪孩子出去玩兒了,就連上街買趟東西恐怕都得擠時間。所以從某種程度來說,有許多人都感覺這一天休息日要比平日上班還累。
最自在的人反倒當屬像陳力泉這種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主兒。他沒那么多的牽腸掛肚,和要盡的義務,想干什么都隨便。
不過陳力泉練功已經習慣成自然,一日不練就憋得慌,因此就在洪衍武掃大街的同時,他也沒睡懶覺,而是像平時一樣在揮汗如雨地用功。
其實打昨兒起,為了給陳力泉就伴,洪衍武已經跟王蘊琳說好,將被臥徹底搬到了陳家,陪陳力泉一起住。
只是人雖睡在陳家,飯還得在家里吃。洪衍武便又說服陳力泉把他的購物本也交給王蘊琳,并說好每月再交十塊錢和若干糧票充當伙食費,這樣往后倆人的每日三餐就可以一起在洪家吃了。
所以在練功完畢之后,陳力泉洗漱完畢就來洪家找洪衍武一起吃早飯。只是他還是有點不習慣,也覺得不太好意思,便特意買了些熱燒餅帶過來,還給洪鈞買了個糖油餅,結果反倒因此挨了萬蘊琳好一通埋怨。
王蘊琳倒是好意,她是埋怨陳力泉不懂得過日子。
說白了,她之所以愿意讓陳力泉來家吃飯,可不是為了陳力泉的購物本和每月的十塊錢。而是念著陳德元兩口舊日的好處,覺得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媽,平日經常冷鍋冷灶地實在可憐。
可要是照這么來,陳力泉的工資都得填進去。自然她會覺得是占了陳力泉的便宜,有違她善意的初衷了。
不過對此,洪衍武的態度倒不是太反對,反倒覺得也挺不錯。
這不光是他與陳力泉的關系完全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也是因為他覺著,自己身上的錢如果不能光明正大的交給媽媽花用,那還不如按照這種法子,多買些吃用的東西來貼補家里呢。
洪衍武和陳力泉是最先過來吃早飯的,等洪家的其他人坐上飯桌,他們已經吃完了。洪衍武便又拉著陳力泉一起去了妹妹屋,想用妹妹的文具給薛大爺寫封報平安的信。
這封信洪衍武寫得很簡單,無非是以兩人共同的口吻先問候了一下薛大爺的身體,然后就介紹了一下回家后倆人各自的近況。
接著,他才特別地寫了一下自己準備去公安局五處辦理戶口遷京手續的打算,這既是為了到日子怕薛大爺見不到自己回農場著急,也有請老頭兒在場長面前代為周旋的意思。
而最后,他又在信中附上了五元錢,并告知薛大爺,他給的錢自己沒花,已經好好的保存了起來,作為對老人家好意的紀念。更希望薛大爺能好好保重身體,等著自己安置好一切,好回去看望他。
這也的確是實情,被薛大爺寫上農場電話號碼的五元錢,已經被洪衍武小心翼翼地夾在陳力泉家墻上的玻璃相框里了。他昨天晚上睡覺前,還躺在床上看著那張鈔票,并因此想起薛大爺那張恨鐵不成鋼,卻又充滿慈愛的臉。
信寫到這里,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洪衍武便準備收尾了。可當他要把鋼筆轉交陳力泉,讓泉子也親筆寫上兩句的時候,卻發現這個老實人已經在旁邊看呆了。
“小武,你……你的字寫得真漂亮,還……不查字典,厲害!”
洪衍武聽見陳力泉的夸獎,立時就產生了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也是,在這個年頭,他和陳力泉雖然文化水平比大多數同齡人要好一些,那也是因為當初跟著常顯璋讀過幾本書。
可自打跟玉爺學跤之后,由于沒了工夫和書籍來源,他們對文字已生疏久遠了。也難怪陳力泉看著自己洋洋灑灑地寫了一整篇,會如此意外。
沒辦法,他只能用打了一夜腹稿之類的理由,云山霧罩了一通,暫時糊弄過去。
不過,由于陳力泉已經被洪衍武的“文采”給震住了,他這一拿著筆,倒是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該跟薛大爺說點兒什么了。
最終在洪衍武的建議下,陳力泉才寫上了一句“祝薛大爺身體健康、和家歡樂,我一定會好好公作”的話。
可寫完了他卻更不好意思了,因為他不僅覺得自己的字比洪衍武難看得多,也總覺得寫的這句話里有錯別字。
幸好洪衍武又說,“寫信重在心意,內容文字都在其次。”
陳力泉這才心安,和洪衍武一起把信放進信封沾好,貼上了郵票。
之后,陳力泉主動要求將信送去街口的郵筒投遞,而洪家人的早飯這會也剛剛吃好。于是洪衍武就正好趁著王蘊琳這一天不多的空閑,把母親又拉回妹妹的屋,關好了門,詳細地詢問起父親的病情來。
要知道,洪衍武昨天之所以沒找母親談這件事,就是不忍心破壞她的好心情。果然,才剛一提及父親的病,王蘊琳的臉色就變得難看之極,眼圈也立刻紅上來了。
不過,兒子關心父親的病畢竟是人之常情,沒有不講清楚的道理。于是沉默了半晌,她終于皺著眉頭娓娓道來……
前面說過,由于陳德元提早過世,洪祿承沒了“護法金剛”,在糖業糕點公司的待遇一落千丈。所以他的病因,追本溯源,就出在了“造反派”把他由地面的食品倉庫,調到由防空洞改造成的雜物倉庫去工作這件事上。
洪祿承在地下有一段長達半年的完全禁閉期,后來管制略微寬松,允許他每周日可以回家一次。這天長日久地這么下來,直至洪衍武被“強勞”的時候,洪祿承已經累計在陰暗潮濕的環境里工作了長達四年的時光。
在這個病發作的起初,洪祿承本人并沒在意,他只是覺得腿癢。但異常的是,這病發展很快,皮膚一撓就破,也不容易封口。后來越來越嚴重,不出一個月,就到了潰爛流水,連穿褲子都疼地步的。
直到這時,他不得不去和“造反派”請示。經驗看后,認定病情確實嚴重,這些人才恩準,放洪祿承去醫院看病。
由于1976年粉碎了四人團伙,醫院已不再把“黑五類”拒之門外。于是洪祿承便由大兒子洪衍爭用自行車帶著,連著跑了兩家三甲醫院去求診。
玄武醫院和協和醫院的大夫診斷之后,均斷定為“脈管炎”,只是由于“黑五類”份子此時還沒有恢復正常的勞保待遇,治療費用需要洪家人自己負擔。
可是要知道,經過“十年運動”的洗禮,洪家早一貧如洗,所以洪祿承根本就看不起病,他也只得央告著大夫給開了些便宜的藥吃。
再之后,吃了藥也并不見好,慢慢地,洪祿承就疼得連路也走不了。
此時糖業糕點公司的“造反派”們見洪祿承已經成了一個廢人,實在無法再勞動,也沒多余的話,直接開恩讓他滾蛋回家,但卻不肯出一點醫療費用,每個月依舊只發他三十塊錢生活費。
而歸家之后,洪祿承的病更是一日重似一日。直到小腿由發黑轉為潰爛,傷處的慘狀連他自己都不敢看了,才不得不叫大兒子又把他送到醫院。可這次,大夫卻斷言,他必須截肢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截肢?
先不說這筆手術費要去哪兒湊,就洪祿承這個歲數,這個身體狀況,敢做這個手術直接就能要了他老命。
洪祿承是個明白人,他還想留個全尸,于是就求大夫想辦法給止止痛就行。可大夫卻因為洪家的成份心里有成見,根本沒給他打杜冷丁之類的止痛針的意思,只開了些止疼片來敷衍他。
到了這個地步,洪祿承已經看開了,他一心只想死在家里。可家人們卻如大難臨頭,每天悲切的神色讓他心里直發苦。
特別是王蘊琳,她絕不甘心讓丈夫命喪黃泉,于是苦思冥想了一個晚上,她最后終于自作主張,瞞著丈夫,硬著頭皮去求了洪家的世交,當年與洪家合營“衍壽堂”太醫院壽家的后人,那號稱與丈夫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的壽敬方。
人都是有感情的,盡管當年存在著不小的積怨,可畢竟已經過去多年,壽敬方一聽說洪祿承病了,半句話沒有,馬上跟著王蘊琳來到了洪家。
而當壽敬方一見到洪祿承那消瘦的病容,立時唏噓不已,就什么也顧不上了,茶沒喝一口,半句寒暄沒有,直接就催著要看洪祿承的傷口。
結果一解開繃帶,剛見著洪祿承的腿,壽敬方就氣憤填膺,不由大罵了一聲“庸醫殺人!”
隨后他就開始流淚,連聲后悔自己來晚了,還說洪祿承的病全讓醫院耽誤了,這根本就不是什么“脈管炎”。這是“瘍瘡”!
聽了壽敬方的話,洪祿承夫婦馬上就明白,原來洪祿承的病是被醫院給誤診了,難怪怎么治也不見好。
在仔細地號脈之后,壽敬方再次告知洪祿承夫婦。
“這個病純是陰寒內陷,本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惡疾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必須惡治才行,遭罪是少不了的。倘若放任不管,最后甚至會一直爛斷腿,光是疼就能要了命去。只是要治這個病,所需的藥物可著實不菲。而且短不了要一條長至尺許的‘挫虎龍’做藥引……”
王蘊琳并不知道什么是“挫虎龍”,可在旁一聽人還有救,就馬上詢問所需費用。不料壽敬方搖了搖頭,后面說出的話竟嚇了全家人一跳。
壽敬方說,“輔藥好說,無非是些附子、白術、茯苓、芍藥之類。只是貴在了至陽的主藥上,人參性烈,冬蟲夏草又太過薄弱,所以最好是用甘平一些的鹿茸、鹿鞭加雪蛤油,這樣大致算下來就價值不菲。更何況還少不了那難得一見,能調陰陽的“挫虎龍”。那東西是稀世珍寶,相當難得。我前些年見過‘慶仁堂’的后人,他的手里倒是有一條,本來對方是想作為傳家寶的,后因家庭困境也有了轉讓之意,只是少于五千元恐怕是不會出手的……”
聽到這個條件后,洪祿承自己就對治愈惡疾完全不報任何希望了。要是擱以前的洪家,或許還有希望,可如今……這分明是老天爺不讓他活,他也只有苦笑感嘆造化弄人了。
不過洪祿承本人雖這么想,王蘊琳和兒女們卻不甘心就此放棄。而且就連壽敬方的意思也是先盡量維持著,好多些時間再想辦法。
這樣一來,洪祿承既不好駁壽敬方的面子,也不忍讓妻兒們繼續傷心,也就只有故作欣喜,強作希望。
當天看完病后,壽敬方和洪祿承夫婦好好地聊了聊各自多年來的情況。臨走時,壽敬方便斟酌著給開了副“元散清毒湯”的方子。
說用的是一些極為廉價的普通藥物,雖治不了病卻能起到鎮痛和延緩病情的作用。此外,還特意叮囑病情有異馬上去找他,并硬給留下了五十元錢去抓藥。
還真別說,壽敬方的醫術確實不同凡響。自打開始喝上了中藥湯,洪祿承不僅覺得疼痛有明顯的舒緩,傷口的潰爛速度也變得慢了許多。不管怎么樣,總是少遭了不少的罪。
只不過在歡喜的同時,無論洪祿承還是王蘊琳,乃洪家所有人心下也明白得很,這藥的效力也僅限于此了,病能否痊愈,最終還需用那填上金山銀海的法子來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