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聚德全”烤鴨,絕非后世那種糊弄人的電烤鴨子,仍然是玉泉山腳下的“京城填鴨”做原料,棗木掛爐烤制。
所以確實沒辜負洪衍武一番賣力的介紹,果然名不虛傳。片下來的鴨肉皮穌脆焦黃,入口即化,香不可耐。熱蕩蕩的薄餅,配以烤鴨醬,大蔥及烤鴨,一卷而成,簡直是美味透頂。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大家一邊開懷暢飲,一遍甩開腮膀子暴撮了起來。兩只烤鴨竟然一點沒剩,全進了大家的肚子。
“小百子”吃得最為痛快,連吃了六卷鴨子,到最后吃得小肚兒溜圓,半出溜地躺在椅子上都沒法動緩了。
可就這樣,他還回味無窮呢。嘴里直念叨,“要能天天吃烤鴨那才叫過癮,恐怕當了皇上,好日子也就是如此了。”
洪衍武聽了,馬上接話打趣。“你要想當皇上那也容易,今后自己開一家不就得了?”
而給點陽光就燦爛,一聽這話,“小百子”還真就暢想起來了。
“要那樣,我就中午一只,晚上一只,早上吃點清淡的,就來那個‘鴨油蛋羹’就行……”
像這種冒傻氣的話自然引得大家直樂,蘇繡還忍不住說了句,“那你還不成資本家啦?可要小心工人階級找你算賬。”
不過笑話歸笑話,不信歸不信。當時在場的人,絕沒有想到,當時間進入了九十年代,“小百子”還真就成烤鴨店的老板,品牌名稱就叫做“鴨皇上”。
并且由于分店遍布京城四處,買賣異常興隆,本應該同一時代出現的另一家知名烤鴨店的品牌卻徹底消失了。
可惜到了那個時候,脫胎換骨的“小百子”已經拿烤鴨不當回事了。他也就是偶爾“憶苦思甜”一下,才會點上一只,懷念一下當初第一次跟著洪衍武吃烤鴨的情景。
所謂好菜配好酒,這頓飯,大家不光吃得好,喝得也很盡興。
不但洪衍武、陳力泉和宋國甫喝光了那一整瓶“五糧液”。那幾瓶啤酒和一瓶“桂花陳”,也被其余幾個人給列了清單。
到末了,宋國甫甚至還有些意猶未盡,直張羅再來一瓶。
可洪衍武見孟師傅直打哈欠,洪衍茹和蘇繡也喝得小臉紅彤彤,便搖搖頭,還是拒絕了。
“常言說得好,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不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大果脯’,你看孟師傅都累一天了,我妹妹和繡兒第一次喝這么些酒,一會你還得送方婷回家。所以咱們還是聾子點炮仗——散了吧。你要想喝,咱們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怎么樣?”
宋國甫是個好性子,見洪衍武實在不愿意,說的也有道理,便不再勉強。
不過到這會兒,通過一天的接觸,他們的關系也到了可以隨意稱呼的程度,確實也可以算是朋友了。于是他只一笑便說,“行,小武,那咱說好了啊,有空你去找我。平淵里1號樓,二單元201。”
洪衍武微微一笑,便把地址記在了心里。“一定。”
至此,大家再無二話,當即便各自收拾東西,準備離去。可沒想到都到臨別的時候了,洪衍武居然又帶給了大家一個驚喜——他從后廚一下弄出了十二個鴨架子來。
所謂鴨架子,也就是鴨子的骨頭架子。在烤鴨店吃烤鴨,如果顧客買的是一整只烤鴨,那么按規矩,鴨架子也應該交由顧客帶走。
實際上,由于廚師片烤鴨,只挑最精華、好下刀的地方片。因此鴨架子上面往往殘存著不少的貼骨肉,這種肉最香,拿回家下湯倍兒有營養。
可是當年普通人很少有機會去吃烤鴨,偶爾品嘗也不懂可以往回帶鴨架子的規矩。要論常吃的主兒呢,這種情況基本都是官場宴請,吃完了拎倆鴨架子回去,也實在不好看。
所以這么一來,“京城烤鴨店”里的賣出多少烤鴨,基本就能剩多少鴨架子,自然就都成了服務員和廚師的“洋落兒”了。(土語,指吃剩下或用剩下的東西。最初“洋落兒”單指洋貨,后來通用。)
為此,飯店也出了個政策,鴨架子可以外賣。不過,考慮到當年老百姓的情況,一旦廣而告之,恐怕這點鴨架子馬上就會供不應求。于是為了內部利益考慮,這一條便秘而不宣。只有內部員工的家屬和不多的人知道內情,時常跑來弄些實惠。
作為洪衍武而言,他走的時候可不會忘了要自己的鴨架子,沒想到聽服務員一說,鴨架子想要有的是,才五毛一個。
這年頭,想多吃點肉那太不容易了。所以一聽還有這么惠而不費的好事,本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則,洪衍武當時就掏了五塊錢多買了十個。
當年家家戶戶沒冰箱,買下這么多鴨架子,洪衍武自己當然是吃不了的。他的目的其實想是好處均沾,今天來的人人有份,除此之外,他也惦記著東院的鄰居們呢。
而他如此“英明神武”的決策,當即就得到大家由衷歡迎。除了方婷怕“折面兒”,(土語,即丟面子丟臉的意思)死端著架子不肯接受以外,其他人全都欣然收下了。宋國甫要了一個,孟師傅拿了倆。
至于“小百子”,因為他家里的情況,洪衍武不但給了他倆鴨架子,還從準備帶回去的那幾個肉菜里,挑了一飯盒他最喜歡的“青椒鴨丁”給他,讓他也拿家去給他老爺子和姐姐嘗嘗。為了這個,“小百子”感動得都說不出話了,眼圈愣是又紅了。
就這樣,在鴨架子分配好之后,眾人手提著眾多的油紙蒲包,一起步出了“京城烤鴨店”的大門。而這一頓豐盛的晚餐,在每個吃得心滿意足的人心中,都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小百子”、洪衍茹和蘇繡,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們還能時常想起這頓烤鴨的精彩與歡樂。
回去的時候,洪衍武考慮到人多,鴨架子又油,因為怕弄臟局長的專車,他就謝絕了宋國甫的邀請,沒有再蹭孟師傅的車。而是帶著其他的人選擇了坐公共汽車回家。
但他卻沒想到,今天這短短的一頓飯時間,他已經給局長司機孟師傅留下了極大的好感。在開車回去的一路上,孟師傅仍然還保持相當大的興趣,跟宋國甫聊著他的情況。
“國甫啊,你這個叫小武的朋友可真不錯。懂進退,有禮貌,不但健談,說話也風趣。看年紀比你還小,可方方面面都能周全,為人處事上卻很有一套啊。他要是不說家里是過去開飯館的,我還以為是什么‘走資派’(“走資派”是簡稱,全稱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即指‘運動’中因罪名被打倒的領導干部)的孩子呢。這小子要入了官場,今后多半能混個一官半職……”
“我也覺著他人不錯。夠朋友、講義氣,什么事兒都知道,以前我還以為他就能打呢?不過孟師傅,您今兒是沒看見,他一人揍九個,那叫一個過癮啊……”
“哈哈,這事兒賴我,要是我沒崴腳。也不會讓你們受壞小子的欺負。好在你還有這么個朋友,否則我跟宋局那兒可就沒法交待了。其實要這么論起來,我反倒得好好謝謝他呢。真沒想到,這小子,還是個文武雙全的材料。”
“什么呀?孟師傅,您可別太高看他。其實他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能有什么前途啊?”方婷忽然插了句嘴,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可不大高興聽別人夸獎洪衍武。
“沒工作啊,嗨,其實也不算什么,只要有門路,朋友肯幫忙,有時候,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孟師傅笑著看了一眼車里的后視鏡,他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這可是借機在幫洪衍武。
果然,宋國甫神色一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可就在這時候,方婷竟像見不得洪衍武好似的,又橫插了一腳。
她頗為不屑地說,“有人幫忙也沒用,那小子可是從茶淀回來的,就因為打架,連京城戶口都弄沒了。想找工作,先解決戶口問題再說吧……”
孟師傅一聽這話,也不好再說什么了。只有打個哈哈,一帶而過。
可方婷不知犯了什么病,嘴里還叨叨上了,開始一個勁數落洪衍武,說這小子花別人錢不心疼,占便宜沒夠,今天是拿宋國甫的錢做人情,又吃又拿還買好煙好酒,是把宋國甫當成了冤大頭。今后宋國甫得小心洪衍武才是,別讓這小子占他的便宜占上了癮”
而就在把孟師傅和宋國甫聽得尷尬非常,都直皺眉頭的時候,她竟然還不依不饒,又追問起宋國甫到底花了多少錢的事兒來了。
了讓方婷和孟師傅都沒想到的,是宋國甫聽到這兒竟然急了,反而給了他們一個絕對出乎意料的答案。
“今兒是洪衍武花的錢,這頓飯四十多呢。我本來要掏,他死活不讓,還跟我說交朋友不能單靠花錢來維持,那樣也只是酒肉朋友……”
這話一出口。方婷和孟師傅不由都驚訝極了。
但相反的是,一時間,車里竟再沒有一個人說話。
三個人都各自望著車窗外路燈照映下路面,陷入了一種異常氛圍的沉默里。雖然此時,他們腦子想的都是同一個人,可各人心里卻又有著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