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路從來就不是一帆風順的,充滿坎坷也充滿了機遇。同樣一個年代,有的人在命運的作弄下會有愛的遺憾,有的人也會因為對方的堅守重到達京城后的三天后,遠在興凱湖“五七干校”的常顯璋也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真情實感。
常顯璋的確沒想到,自己已經遠離了八年的京城,除了留在那里的一個妹妹,居然還會有不少人在深深地惦念著他。他們是他的兩個昔日的學生,洪衍武和陳力泉,還有他自動中斷了一切聯系,以為早已嫁作他人婦的昔日愛人。
桌面上放著封“班主任”親筆寫給他的信件,是洪衍武和陳力泉特意給他帶來的。據他們說,那都是班主任無法發出,而為了寄托思念,只好夾在他家中舊書里的一小部分。
昨天,不知是出于懼怕還是內疚,他并沒有敢當時翻看,甚至沒敢細問。直至今天早上,他把兩個來看望他的學生送上火車之后,回到家中,才終于鼓起勇氣打開了這些信件。
這一看就不可收拾,每一個字他都沒有放過,那簡直是聲聲眼淚聲聲赤誠,給他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沖擊。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更是發瘋地愛著你。愛情是自有人類以來就澆灌的常開不謝的花。為什么要壓抑各自的情感,使這朵花枯萎呢?你說我們的處境糟糕,但再壞的處境總能容納這朵愛情的小花吧。你知道嗎?當我們分處兩地,我常常整夜失眠。唯一盼望就是你的回信,可你竟如此殘忍,不再給我寫回信了,還把我的信都寄了回來。告訴你,我完全不能如你所說,還能另外尋找到其他的幸福……“
“……家里逼著我見了不少的人,可是不行,我見到每一個人都會想起你。你應該知道,情感是來不得半點虛假的。真正的愛情對人生只有一次而已,除了你,我不可能再愛上第二個人了……”
“……我崇尚自由,首先崇尚愛情的自由。裴多菲的詩把愛情與自由對立起來太可笑了。這充滿荊棘的世界確實太壞了,但是你知道還有一個詞叫‘決斗’嗎?這種勇氣才是對愛情真實度的考驗。我們為什么不能跟可惡的外部世界決斗呢?為了愛,我們應當去沖破一切牢籠。坦白講,即使你不愿意和我攜手戰斗,我也已經決定對世界宣戰了,哪怕只有我自己孤軍奮戰!即使你最后愿意和別人組成家庭,我也絕不會另嫁他人,這也許就是你常說的,我的固執所在吧……”
恍惚中,常顯璋想起了許多被塵封已久的往事,那些只被淡漠回避卻從沒被遺忘回憶,好象同時被一種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象電影畫面一樣鮮活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想起了和她在校園老榆樹下的輕聲細語,他想起了和她在筒子河邊看荷花的心情愉悅,他想起了和她一起在北海范舟湖上的那艘小船,還有那天的雨,那天的傘,那兩只牽在一起的手,還有永遠蕩漾在心里的甜蜜……
是的,他終于想清楚了,那種一直在困擾著他心靈的情緒是什么,那分明是一種離愁,一種后悔,使他感到震驚的是,自己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來得是那樣突然,那樣強烈,一時竟使他難以自抑。
他本以為把“班主任”的信件退回,就能讓這個姑娘回心轉意。可誰又能想到,“班主任”居然是這樣一個激情絢爛的女子,擁有這樣一份濃墨重彩的感情。這么久的時間過去了,她居然還在癡癡地等著他。
說實話,這么多年他一直以“為了她好”來堅定自己的信念。可現在細思起來,恐怕真相,并非是他勇于為愛犧牲,而是出于不能承受之重,在對愛逃避。他是既傷了她的心,又耽誤了她的青春!他的所作所為又是多么的懦弱,多么的低級,多么的惡劣呀。
一想到這里,常顯璋就有些受不了,他突然感到嗓子里發堵,有一股火燙的熱流從心靈深處噴涌而出,在這一瞬間,他多年來的固執己見徹底崩塌……
他從沒這樣哭過,這是一種揪心撓肺一樣的痛苦,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狠狠地咬住嘴角,好不使自己哭出聲來,這種感受實在太難受了。他覺得自己唿吸困難,根本喘不過氣來,那股急于噴涌而出的熱流因為找不到出口,在他的體內翻騰奔突著,使他的身體忍不住地劇烈地抽搐。而他最終也沒有控制住,忍不住嚎啕起來……
常顯璋的父親常仲昆和母親許美容不知什么時候進入了屋中。他們看到書桌上的信件,不由互相對視了一眼。對這件事,其實通過洪衍武,他們昨天也了解了一些情況,現在并非一無所知。
徐美容忍不住出言勸慰兒子“顯璋,你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男人也要哭的,這不算丟臉。”
常仲昆也說,“是不丟人,為這么個女孩子,也算值得。她……叫什么名字?”
“顧凌燁,她叫顧凌燁。”
常顯璋終于哭夠了,擦干眼淚平息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徹底下定了決心。
“爸,媽,我要回去啦,回京城去找她。”
可卻沒想到,似乎他的父母對此早有預料,全都非常支持。
甚至常仲昆還非常贊成地說,“照我看,你是該回去了。你的那兩個學生不是說,京城就要大變樣了嗎?或許你回去碰碰運氣,也許我的帽子真有機會盡早摘掉,要是那樣,你和那個女孩子的事也就不成問題了。”
常顯璋一聽這話可十分意外,忍不住詢問父親。
“爸,您不是最反感跑關系,走后門這些事嗎?怎么現在又……”
哪知常仲昆卻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我現在也是這么想,反對靠人情鉆營辦事。不過人活一世也會有例外情況。還是你那個叫洪衍武的學生,昨天把我說通了。我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你想想,不為了你想,也得為了那個姑娘想想。你沒幾年就四十了,那姑娘也過三十了。我能按部就班地等平反,你和那個姑娘卻等不起。我畢竟是個肉胎凡身,又怎么能讓你們倆為我個人的原則,徹底耽誤了一生呢。只可惜,跑關系光靠交情也是不夠的,但咱們家現在的情況……”
“爸,您別擔心。我有錢,我的兩個學生今天走的時候,給我留了五百塊錢和一百斤糧票,就是為我回城跑關系用的……”
常仲昆和許美容又是大出意料之外,再次對視一眼后,不由一起由衷地感嘆。
“兒子,你這幾年老師倒是沒白當啊,這樣的學生,我們倆干了半輩子的教育,也沒遇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