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的父母的初次相見是在1936年深秋,那時什剎海的荷花早已凋零,東岳廟的金桂卻香氣正濃。
據壽敬方說,當天的具體日期大概不是九月初九,就是九月初十。
因為他約洪祿承聽下午戲出來后,由于時間尚早,他就提議趁著“花紅鳥季兒”(俗稱,意為秋季是鳥市旺季)去隆福寺逛鳥市。
當時京城鳥市時間地點都不是固定的,多附屬于廟會,每月從舊歷初三起,輪流分期。
初三為土地廟,初四為花市,初五初六為白塔寺,初七初八為護國寺(俗稱西廟),初九初十為隆福寺(俗稱東廟),以下類推于十三、二十三、十四、二十四等日。其中尤以隆福寺鳥市最盛,后又于初一、初二增期兩天,一月之中便再無虛日矣。
洪祿承當然知道壽敬方在玩物上的獨特愛好好,怕要不陪他去一趟,得遭他好幾天的埋怨,于是欣然允諾。
可不成想,倆人就在雇了兩輛人力車,剛走到府西口之時,忽有黑云飄來,正臨頭頂。電光雷鳴中,頃刻就灑下了瓢潑大雨。
雨夾著風,風刮著雨,整條街道頃刻成了一片白茫茫,人力車自帶的氈布防雨蓬居然都遮擋不住了。
老天既然這么不給臉,別說鳥市肯定沒得逛了。洪祿承和壽敬方弄不好也得淋成水雞子。
好在洪祿承急中生智,想起自家的“金蘭齋”就在附近,就趕緊吩咐兩個車向西改奔東華門。
也加上兩個車夫實在,毫不惜力地在白雨中奔跑成了一線。這才讓他們沒被全淋透。
多給了倆車夫一倍的車錢,一進鋪子壽敬方就直夸洪祿承聰明。
因為真去別的地方避雨,來得及來不及先不說,就是到了也就是避雨,可“金蘭齋”卻不一樣了,這可是有吃有喝的好去處。
而對“金蘭齋”掌柜的來說,少東家和壽家的大少爺的到來,無異于是兩位巨星級的人物大駕光臨,自然要熱情招待,上趕著巴結一番。
掌柜的不但招呼伙計趕緊奉上茶水,燒起堂前爐火給倆人烘衣服。另外,還囑咐后面的烘爐掌案趕緊操辦兩份特殊的孝敬。
那就是只有洪家名下的餑餑鋪,只有老主顧湊巧才能享受到的一種糕點——“八寶缸爐”。
這“八寶缸爐”名目聽著挺唬人,可說白了或許會讓許多人失望。因為那其實就是點心渣子重新組合烤制的無餡圓餅。
不過,它也確有獨到之處,才能被叫做“八寶”。
說到這兒就得又說一說京城傳統的餑餑鋪了,洪家經營的全是滿式糕點,跟南式、洋式點心很不一樣。
滿族人管點心叫“餑餑”,餑餑鋪又叫“達子餑餑鋪”,薩其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細品小餑餑、酥皮點心、奶油烏他,這樣的“達子餑餑”,用料中多有蜂蜜、酥油、奶油和各類果仁。
所以正是由這些多種多樣,品質甚高的下腳料融會在一起,燒制出的火燒才會滋味綿長,松軟可口,甘美異常。
特別是剛出爐的熱缸爐,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聞到,使得“聞香下馬”者,被香味引進門來的主兒,也大有人在。
但是這種東西,洪家的餑餑鋪偏偏是不賣的。對一些特意登門的人和趕上的老主顧都是免費贈送。碰巧了您能白白地吃上,碰不上想買也買不著。
洪家的用意很明白,不為別的,只為舍小利招攬人氣。于是天長日久地貫徹下來,這些原本不值什么的點心渣滓,不但為洪家的買賣宣傳了口碑,也贏得了許多新老主顧的持久性青睞。
當然了,以洪祿承和壽敬方的身份,在這種口福上就有特殊的便利條件了。隨時到,隨時有。并不在受限之內。要不怎么說是自家買賣呢?
可誰都沒想到,就在洪祿承和壽敬方喝了口熱茶,正圍著火爐子烤衣服的時候。偏巧門外又進來了兩個被雨淋得頗有些狼狽的女人。
一個是年方二八,穿著洋學生衣服,容貌秀麗的大姑娘,一個是年紀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看樣子,就知道是一個大家閨秀的小姐和她的仆婦。
果然,那仆婦就跟掌柜打上招呼了。說她們是從中山公園出來,中途歸家趕上的雨,誰曾想車又壞在了半道兒上,不得已才進來避雨的。想請掌柜的行個方便,給她們小姐沏杯熱茶。
這話說完,不等掌柜的答話,洪祿承就先起身應承下來。這是洪家做生意的一貫原則,和氣生財,人望為首。
并且不等茶水端上來,洪祿承就把自己的椅子相讓,邀請小姐坐到爐火近前來暖身。
那小姐本有些害臊,可架不住忠心的仆婦一再相勸,怕她生病回去沒法交代。洪祿承又是盛情拳拳,于是推辭了幾番,最后也就臉紅著過來了。
可真等到她坐到近前來,將盤在頭頂的濕辮子松下來,洪祿承心中卻不受控制地劇烈地一跳。
因為小姐那根長長的粗辮子一直垂到了她腳后跟。那一頭濃密的黑發,襯著小姐害羞的臉,讓她看起來簡直像一朵沾了露水的桃花兒。
被水汽朦朧的玻璃,剛出爐的“八寶缸爐”的香氣,與小姐那纖柔的身影,一條長長的辮子,氤氳出“遙望蓬萊,一半兒云遮,一半兒煙霾”的意境。也讓他的意念中泛起了一副帶有古舊溫馨色彩的圖畫。
雖然他迫于禮貌,迫于男女有別,不好直視,但還是感到了一種不受控制的吸引力。
他心里突然領悟了一句話,一個女性,如果其側影很好看,那她才算一個真正的美人。
這個小姐的側影,很美。
這一天,洪祿承隨后的表現很有些失常。
本來能言回道,很擅長與顧客拉關系的他,不住口地,只會讓那“八寶缸爐”。還居然言語磕巴,舉止笨拙得像換了一個人。與他面白,身修,美豐儀的外表及不相稱。
而且不得不說女孩子很敏感,那小姐似乎覺出什么,看了一眼他的臉,瞬間也是臉色緋紅。
然后她就格外勉強品嘗了一塊,又矜持禮貌地感謝了一句,便很不好意思地把身子扭了過去。透過玻璃,只是專心地看那街面的雨水在街上擊出一片片水泡,檐下的水嘩嘩地流成一條線。
至于屋里其他人,掌柜的在專心對賬。壽敬方和那仆婦則全在心無旁騖,懵懵懂懂地放口大嚼。
那兩碟子“八寶缸爐”,沒多久,就都進了他們的肚子。
當雨過天晴之后,小姐特意從鋪子里買了兩匣子芙蓉糕和薩其馬帶走,用以酬謝這番招待。
但她除了兩個大洋錢,卻還給洪祿承留下了“斷送一生人憔悴,只消幾個黃昏”的相思滋味。
小姐姣好的面容讓洪祿承從此難忘,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寫字,幾乎全是類似于“清素若九秋之菊”之詞。
更是不知畫過了多少有水汽玻璃背景的畫作,玻璃的前頭有美人的背影,當然也有三兩個沙果或是一只睡貓,甚至還有一支扭曲的病梅。
從此,一向只顧埋頭家族生意的他變得心神難定,開始頻繁地去中山公園,頻繁地去“金蘭齋”。
而到了鋪子里寥寥問過幾句買賣,他便只坐在玻璃窗前遙望街景,往往會把一盞茶徹底喝成了白水。望著碟子里的“八寶缸爐”發起呆來。
他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又該怎么辦,只是覺得除了這樣,更難解心中的煩燥……
其實他自己很清楚,在這個個人婚姻多數只由父母欽定的年代,姻緣由自己做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可就是這一次偶然邂逅,一次意外的巧遇,成就了他對異性的第一次渴望。
從未體驗過的朝思暮想,讓他開始相信“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句話,才會促使他帶著一種固執的執著開始尋覓那位小姐的蹤跡。
僅憑著撞大運的希望,在不知道那位小姐一點相關信息的情況下,他就巴望著月老能把紅線系在他和那位小姐的身上。
不過,或許緣分這種東西真的天注定,誰跟誰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洪祿承這個根本不成熟的希望,竟因為他的執意,有了改變。
時間一長,“金蘭齋”的掌柜看不下去了。
眼見少東家人越來越消瘦,愁眉不展,他其實很明白為什么。于是,私下里就說了實話。告訴了洪祿承那位小姐的身份,半畝園完顏家東府的大小姐,完顏蘊琳。
還說她的父親已逝,如今只有寡母和一個哥哥。和西府完顏立賢家雖是近親,卻也不如何走動。
只因當家老太太瓜爾佳氏,出身顯貴,做事向來果斷清晰,自尊自信中透著暴戾與威棱,并不好交際,家風堪稱嚴到了極致。
掌柜的本意,其實是說兩家門第差距太大,天潢貴胄之家本就鄙視商家,如今又對洪家攀附新貴存有隔閡,兩家是無論如何也難成親家的。他想著能讓少東家就此回心轉意,死了這條心的好。
可洪祿承聽了,盡管心里有些顧慮,卻架不住情思難奈。反倒是因知道了伊人的下落慶幸無比,隨后竟是痛下決心,想盡辦法要主動出擊,去爭取自己的幸福了。
就這樣,在當今看了未免有些流于俗套的,卻又相當真實的一見鐘情,真的成了洪祿承與王蘊琳牽手一生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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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