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是在服務人員已經離去的廚房里,當楊衛帆真的把一麻袋的海貨抗進來,讓穆迪一一過目后。趁著沒人在,母子倆之間也開始了一段直抒內心的對話。
“兒子,你得跟我說實話,你在濱城干了什么不該干的事兒沒有?”
穆迪把那些海珍品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忽然開口詢問。
“媽,您什么意思啊?”楊衛帆完全不解。
“我是問你,是不是用我們的名義,幫濱城那些人干了什么事兒了。他們才會送你這么些好東西。你別怕,跟媽說。媽還能不站在你這頭?媽是怕你不知深淺,萬一有什么麻煩,得先幫你處理干凈。”
“媽,我在濱城就沒告訴他們咱家的事兒。他們能求我什么?再說,我闖出的禍,你的耳報神不都告訴你了媽?就是為了救人,強迫一艘漁船出海了!”
“就那件事?還有別的沒有?”
“還有,還有把濱城的小樓借他們住了幾天。再有……再有就是送他們一些罐頭,還讓他們進我的防區撈過海參。就這些了,還都是我主動提的,可不是人家開口求我……”
“就這些了?”穆迪認真地看著楊衛帆。“就為這些。我怎么這么不信呢。這些老百姓的孩子能這么謝你?他們就這么實在,能這么大方?這些東西可是價值不菲啊。”
楊衛帆有點不高興了。“媽,您怎么能這么說啊!老百姓怎么了?不說別人,我馮奶奶對我怎么樣,您總知道的吧?還有馮媛她……”
一提這個,穆迪有點變顏色了。
“好,好,算媽說錯了。兒子,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太不合常理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東西足夠一個工人十年工資的了……”
“切,這算什么呀!媽,凡事無絕對!您還記得我跟您說過我有錢,能養活您嗎?我不是開玩笑。我跟您說,今兒來的那倆哥兒們,去年在濱城,還給了我四萬塊錢呢。”
“啊?!”穆迪叫了一聲,就呆住了。
“媽,您別怕。我跟您說,去年我不是同意他們在我的防區撈海參么,后來他們撈出了八百斤干海參,非要分我三百斤。我也不懂這個,就沒當回事,可有可無地存在他們手里了。后來,就趕上了海參漲價,等到他們真的把錢給我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呢。而且特走運,一百多快出手后沒多久,行市就不行了……”
“媽,其實我知道,您對我交朋友一直不放心。唯恐別人接近我,動機不純。可您想想,這么一大筆錢,要擱別人恐怕早黑不提白不提了。他們能主動給我,您說這是什么人性?再說今天您也看見了。別說我跟他們來往一直都瞞著家里的情況。就是他們如今知道了爸爸的官位,對咱家也別無所求,真不圖咱們什么。您還不放心么?”
“相反的,‘大院兒孩子’也有不開眼的。您看咱們院兒劉司令的胖兒子,除了整日介沒完沒了顯擺那點子父輩的家世勛章,就沒啥正經的了,成天泡在‘老莫兒’里。還稍不隨意就惡語相向、出口傷人。我就不明白了,這類二貨的優越感是究竟從何而來的呢?您樂意我交這樣的朋友?”
“好,遠的不說說眼前,就是我那些哥哥姐姐們又怎么樣呢?您別看一個個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俯視蕓蕓眾生的姿態。看不起這個,瞧不上那個。可他們之所以能‘胸懷祖國放眼世界’,‘超脫’得可以不接地氣。那是因為他們打小兒基本衣食無憂,住行不愁。所以才能‘超脫’得起來。像運動里,‘倒霉’的時候又怎么樣呢,眼睛不也盯著幾個雞蛋一把柴火?”
“再有,在真正的金錢面前,他們又怎樣呢?他們不也為了家里補發的那兩萬塊錢工資眼紅嗎?前段時間,爸的情況不好。他們生怕自己兩手抓空,把您都給逼成什么樣了?什么情分都沒有了!他們能比得了我這些雪中送炭的朋友?”
話到這份兒上,穆迪也只不得不承認,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照這么看,你的朋友都是有情有義的。可就是,就是他們的工作、經歷和身份,都不太好聽啊……你跟他們來往,不符合你的身份,肯定會惹閑話的,你要考慮自己的前程……”
“前程?”楊衛帆一笑打斷,相當不以為然。
“媽,咱們的生活里缺前程嗎?咱們缺的是情和義。何況您擔心的這些東西,又怎比得上某些表面帶笑的家伙背后捅刀子,拉后腿呢。我勸您一句,您干脆跟爸商量一下,把那錢都給我哥哥姐姐完了。我的錢全給您還不成媽?咱娘兒倆不跟他們爭那點小錢了,一分不要,讓他們自己爭去。咱就圖一省心,圖一順氣兒……”
“您呀,以后也別嫌我沒出息。其實今天我哥們兒說得也是我的心聲。他說得多好啊,人過一輩子,過的就是感情。我可就您這么一個親媽!您才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只求您和我爸身體好,過得高興。你們別生病,別有災,長命百歲。真要能那樣,我的情感也就圓滿了……”
這話說得實在,聽著更讓人動情。
穆迪的眼圈兒紅了,她拍了楊衛帆一巴掌。
“你這孩子,吃蜜了?就會拿好聽的填糊你媽……”
最后的一段對話,是發生在韓山開車回來之后的。
在二樓的小客廳里,開車回來的韓山向楊耀華匯報了他送洪衍武和陳力泉歸家途中的所見所聞。
聽說洪衍武和陳力泉并沒有直接回家,中途還求韓山下車買烤鴨子去了。老將軍很是奇怪。
“這倆小子,怎么又繞到前門吃烤鴨去了?難道是在咱們家還沒吃飽啊?這要讓別人知道,還不得說我楊耀華吝嗇啊?”
韓山就解釋。
“嗨,其實不是去的前門。是和平門。這不今天趕上那‘京城烤鴨店’一萬五千平米的新樓落成營業嗎?那姓洪的小子經過和平門看見熱鬧了,就非要停下來進去買烤鴨子。說什么這具有歷史見證意義,要帶回去給家里人吃。我坳不過他,就等了會兒。沒想到這小子還挺大方,四十塊買了四只鴨子,居然分給我一半。說一只給我,一只送您的……”
“啊?還有我的份兒?”楊耀華不禁失聲而笑,隨后搖搖頭。“我還真沒見過這樣人。新鮮。”
“是……”韓山也隨聲附和。“這小子腦子里一會一個怪主意,屬于性情中人,沒志氣,沒紀律,年紀輕輕還有股子看破紅塵的味兒,貪圖享受。可以說一身的臭毛病,不虧‘京油子’之稱。可偏偏人不小氣,懂禮數,挺樂觀,還有點無欲則剛的意思。實在是讓人沒法形容,感覺奇怪得很……”
“哼哼,得虧咱們部隊的兵不是這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像他這樣的人是遵守不了的。一身毛病根深蒂固,就是放進‘紅色思想大學堂’,也改造不出來了。無欲則剛?那又何談什么進取心……”
話到這兒,楊耀華不覺沉吟了一下。
“不過,他跟小六兒做朋友。我還是比較放心的。因為他很有自知之明,對他自己也很了解。如果他真像他表現出的那樣,他就不會生出什么妄念來,這樣的人做事是很有分寸的。另外,為人性情一點也是好事,這從另一個角度說也代表真誠。無論是誰,一輩子難得有幾個真心的朋友……”
沒想到,就在此時,楊耀華又突然把目光凝視到韓山的臉上。很突兀地說了一句。
“小韓,下面,咱們談談你的工作問題。我打算把你調動一下,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談談?”
這話跳躍性可太大了,韓山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眼睛直了。
“您,您想要我離開您?是我做錯了什么……”
楊耀華的目光依舊平靜,為他做出解釋。
“不。是因為我已經注定要退到二線三線了。名字也要放到老同志一檔了。我很清楚,等做完交接,徹底放權之后,或許一年半載才會喊我參加一次撐面子的活動。說句不好聽的話,在別人眼里,如今楊耀華的名字早過氣了!你繼續跟著我還能有什么前途?”
韓山更焦急了,迫不及待表白忠誠。
“可,可是……您別這么說。您對我不薄,我可沒另攀高枝的心!我愿意跟著您!”
這話在楊耀華的意料之中,但他還是很感動,眼神里分明亮起了一種柔和的光。但他的決定卻始終沒有改變。
“不,你聽我說。小韓,小六兒的那個朋友說得對啊。人活一輩子,到老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在乎感情。你,跟了我十年,一直兢兢業業,盡忠職守,不但沒出過什么大錯,還幫我解決了不少生活里的問題,和我的家庭成員也相處的不錯。很不容易啊!人非草木,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在我心里,其實你已經是我們家里的一員了。我又怎么能不為你的未來著想呢?”
“所以,你才一定要走!如今不比往日,表面上看我的處境沒什么改變,辦事還有人給面子。可這只是剛開始,慢慢的這些就都會變了。我要不及時給你做好安排,以后就是想給你安排,也沒這么容易了。”
“我可以給你兩個方向。一是比較實惠的,但沒有什么上升空間。那就是我把你下放到地方,去當草頭王去。到底是一個團的一把手,還是當軍工企業的一把手,任憑你選。還有一個方向,是比較清苦的,但上升空間較大。那我就把你調到海軍艦艇學院去進修,在一兩年里你沒有任何實權,也沒有任何特殊待遇,只有學習。這就像重回鋼爐鑄造一樣地艱苦!我記得,你自己說過,你的父親當年授銜的時候沒能封將,這件事被他引為畢生的遺憾。將來你們家究竟能不能出個將軍,可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這些話讓韓山的心里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溫暖。他在激動的情緒下,完全是本能地行了一個標準軍禮,嗓子也哽咽了。
“首長,您替我想的太周到了!我記得您說過,專業知識和技能才是海軍的未來。所以我不怕苦,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盡管此時,院子里的樹木已經都披上了一層銀裝素裹,那些被冰雪凍住的枝丫在陰風中搖曳。
盡管,這一天或許是京城新的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但無論是楊耀華還是韓山臉色都是紅紅的。
這一刻,他們心里有激動,有欣慰,有溫暖,有心靈的交流。
他們都充分體會到了洪衍武所說的,“事業也是感情的一種表達形式”,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這一天,被他們永遠地記住了。
這一天,是1979年的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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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