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改革進入了第三個年頭。
此時的京城,雖然街道上的色彩仍然單調灰暗,街頭還是一片單調的藍綠色人流。每天清晨,自行車流照樣如潮水一般淹沒街道,哪怕寬闊的“長安街”上機動車數量也屈指可數。
但敏感的人們似乎能夠察覺,周圍的氣氛正在發生著變化。在車輪和步伐的匆忙中,蘊涵著這座城市的振奮和生氣。
事實也正是如此。
比如《京城晚報》的復刊發行和諷刺畫在報紙刊物上的盛行。比如《人民文學》、《收獲》、《鐘山》、《十月》等一流刊物發行量激增。比如陸續發表的新視角的作品如《陳奐生上城》、《班主任》、《第二次握手》、《人到中年》等引起人們心靈的強烈震撼。
這都標志著藝術創作已全面從“高、大、全”的藝術魔棒下走出來,開始關注最廣大的小人物的生存狀態。
再比如“京城飯店”里的客人已是兩年前的四倍。比如首都機場一號航站樓及配套工程的建成并正式啟用。比如國家上層發布《國營工業企業利潤留成試行辦法》,在擴權企業中開始試行。
這些雖然看似平淡無奇,卻也是有著標志性意義的實際改變。
還有繼西單、王府井之后,如雨后春筍一般,在東單、建國門、公主墳、前門、重文門、鼓樓、西四、新街口、大北窯等繁華路段出現的巨幅戶外廣告。
那完全以一種毫不在意爭議的勢態,就把諸如“味道好極了”或“國內首創,馳名中外”這樣代表著新式生活方式的商品信息帶到了人們眼前。
相反的,在狂熱年代里,那些原有占據主要街頭的領袖畫像和標語牌、語錄墻乃至“民主墻”卻都一一消失了,成了被時代遺棄在身后的塵埃。而被賦予濃重政治色彩的地名和標志也紛紛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號。
“反帝路”恢復為“東交民巷”,“西交民巷”也由“反修路”改回原來的名字。“東風市場”改回東安市場。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活即將全面回歸常態,并且越來越積極的信號。其中的每一點變化,都讓京城的老百姓們感到親切和興奮。
至于洪衍武,他從“滬海”回京后的狀態確實不太好。
剛進家門的時候,他是形容枯槁,神情灰敗的。只要是認識他的人,見到他這幅樣子都會大吃一驚。這自然是把他的家里人也急壞了。
于是在他簡單介紹了下情況,說了句“抱歉,讓大家跟著擔心了”和“沒找著人,我得等她回來”之后,洪家人再不敢提及“糖心兒”只字片語。
哪怕大家伙對這件事的始末究竟和洪衍武的“滬海”之行有再大的好奇和疑問,也統統生憋在了肚子里。
父母沒給洪衍武一句責備,都怕勾起他心里的苦水。親人們對他的回歸只有“心疼”二字,反倒是雞鴨魚肉毫不吝惜地買回來,盡心盡力變著花樣兒地給他做。
母親王蘊琳為了滋補,給洪衍武做“醋燜肉”、“清燉雞”。
大嫂徐曼麗為洪衍武開胃,特意托人從廠子的山西籍同事手里弄來了一些莜面,不怕麻煩地給他做“番茄燴莜面魚”和“酸菜粉炒面”。
又因為洪衍武最愛吃韭菜餡兒,大哥洪衍爭還特意跑到南郊去找老鄉給他淘換回來點“韭黃”。
那是從清代以來,京郊的菜農在冬天培植的另類韭菜。要在暖洞子里以馬糞土栽培,始終不見光長出來的,因此是淡黃色的,也據此而得名。
在這個只能靠白菜、土豆、蘿卜度過嚴寒的年代里,當然是絕無僅有的鮮貨,昂貴而稀少。
洪衍爭花了十來塊錢才弄回一小捆兒,而且是裹在自己的棉衣里揣回家的,他怕凍壞了。
最后拿這玩意包出來的“元寶餛飩”澆上雞湯,也只盡著父母和洪衍武吃。家里其他人一口沒碰,連洪鈞都只有嘗嘗的份兒。用洪衍爭自己的話說,小孩兒吃,糟踐。
(注:元寶餛飩因形似元寶而得名,北方餛飩,是旗族特有食品。)
洪衍文也是一樣,他從西山費盡周折弄回了一罐子老鄉自制的椴樹蜜,給洪衍武去心火。
洪衍茹和陳力泉則把家里的活兒都包圓了,堅決不讓洪衍武動一個手指頭。
就連小洪鈞也長大了,知道洪衍武心里煩。只要見三叔在,絕對輕手輕腳,更不敢像以前那樣纏磨他。
除了自家人的關心體貼,洪衍武那些知情的親戚朋友們也是一樣。
壽敬方一知道洪衍武回來了,當天晚上就趕過來給他號脈,開了調養的方子。
“龍口村”那邊兒知道了京城這邊的情況后,允泰、兆慶父子倆隔天就來了洪家。表面上是走親戚,其實還是為了洪衍武。
允泰特意帶來了個裝著過冬蟈蟈兒的蟈蟈葫蘆。說是剛收上來的“三河劉”的老物件,給洪衍武解悶兒。
常顯璋則是特意把洪衍武叫了去,借講書為名指點人生,贈了他一套《浮生六記》和一套《紅樓夢》。
而所有洪衍武的哥們里,“大將”恐怕是最鬧心的了。
這個實誠人兒親眼見著洪衍武多么焦急地趕回京城。因為不放心,濱城的事兒辦得剛差不多,十一月初就特意跑來京城一趟。可沒想到這時候洪衍武去了“滬海”。
“大將”看望過洪家老少后,和楊衛帆也見了一面,因為不知道洪衍武什么時候能回來,實在怕等下去給洪家人添麻煩,便不得不帶著擔心回濱城去了。
后來“大將”給楊衛帆連打了一個多月長途電話,直到知道洪衍武平安到家了,至少官面兒沒再找他麻煩,才算心里踏實些了。
還有楊衛帆,也很有點鍥而不舍的執著。
從洪衍武一回來就老來找他,非要接他去“海政”住幾天。屢次拒絕后,楊衛帆仍舊是一有演出就給洪衍武和陳力泉打電話,硬拉他們去捧場。
演出完了也不讓走,還得帶著他們后臺串個夠。然后硬拉著他們換戲裝,用舞臺背景拍照。
于是他們便都有幸充當了一次“男一號”。洪衍武演了一次洪常青,陳力泉也扮了一次李玉和。
至于和他們擺拍合影的“女一號”,當然就是楊衛帆的好搭檔蘇曉明了。
照片也是團里攝影師按照戲照標準拍攝的,效果相當不錯。洗放出來掛在家里墻上,就憑女一號的臉,此時足以震驚任何訪客。
所以如今“海政”上上下下私下里討論和關心的問題。就是臺柱子楊衛帆為什么會有兩個貌不驚人、出身平民的鐵哥們兒?為什么一向最反對外人“串團”的團長穆迪,竟然也對他們這么縱容?
不過,盡管可以由著性兒地折騰,去了一兩次,洪衍武就死活再不去了。
因為周曼娜和葉璇也經常出現在“海政”。而洪衍武對葉璇的關心大感畏懼,更怕她要和他“搭戲”拍照的要求。
那既讓他尷尬也讓他難過,他的心已經是滿的了,不能再給這個單純的姑娘一點都不可能的希望。
至于“小百子”、“小媳婦”、“淘氣兒”、“菜刀”、“順子”、“三蹦子”這些洪衍武的得力手下,也是紛紛登門問安,看望自己的“把子”。
他們對發生的事兒,既有憤怒,也有憂慮。既想要幫洪衍武找到兩個罪魁禍首“碎”了他們。也都怕他這個主心骨大病一場,甚至倒下。
就連邢正義、趙振民和張寶成這三個警察同樣惦記著洪衍武,仨人一起請他喝了頓酒,唏噓感嘆之余勸他應該向前看,最好理智些,另尋良配。
此外,還有街坊鄰居們呢。
受過不少實惠的西院鄰居們頭一次沒看洪家的笑話,背后沒人編排什么,在警方調查時,也都說了不少好話。
特別是水清,她名牌大學生的身份很管用,又是學新聞的,仗義執言全都說在點兒上,對市局方面從正向評估洪衍武起了很大作用。
東院的鄰居們就更替洪家抱屈,深感遺憾了。
邊大媽除了也曾為洪衍武一力作保。現在基本上一見洪衍武,還總免不了長吁短嘆一句。
“挺好的姑娘,沒挑兒的人兒,你說說怎么就……”
而往往邊大爺是趕緊從旁吆喝一聲,讓老伴兒剎車。
“瞧你這張嘴,怎么凈哪壺不開提哪壺!小武,待會兒過來跟大爺喝兩盅,讓你大媽給你燜鍋魚。今兒剛釣來的,雖然個頭不大,味兒好……”
隔壁蘇裁縫也經常登門邀請。“小武啊,跟我去團里看看戲去吧。那演得都是人間百態,耐琢磨得很。別嫌聽不懂,等你能看懂也就愛上了。不信,問問你爹媽……”
老丁兩口子也沒袖手旁觀。在洪衍武被拘,洪家最亂乎的日子里。他們把照顧洪鈞的差事主動攬了過來。
足足十天,一放學就讓孫女丁玲把洪鈞帶家來,讓這小子就在丁家寫作業吃飯。炒黃豆更由著這小子隨便吃。
有一天洪鈞真吃多了,撐得一個接一個地放大屁,連第二天課堂上也止不住。差點把教室變成納粹毒氣室。
要說老丁這難得的大方一次,還真讓孩子有點承受不了。
但老丁再不著調,也比邊建功強多了,這小子辦事兒更沒溜兒。
他硬逼著洪衍去上了他的出租車,沒想到凈把人拉到了首都機場的候機樓。
敢情那兒新添的七個大型壁畫中,畫家袁運生創作的《潑水節——生命的贊歌》中大膽繪入了三個沐浴的傣家女裸體。
大老遠來,就為了看這個的。
確實,在這樣的年代,對性還相當禁錮。甚至美院的人體寫生模特都是要穿泳衣的。
這甚至還是我國人體美學的第一次公開露面,是深受海外媒體關注的重大事件。而且很快,這壁畫就會被遮擋起來。主創畫家也險些被帶上“流氓”的帽子。
但無論從哪兒說起,洪衍武都是過來人啊。他小時候就看過俄羅斯的裸體畫報了,而且也早不是童男子了,對這個自然一點不感冒。
見邊建功洋洋得意壞笑著。他也只能嘆了口氣。“你呀,找個媳婦兒吧!”
反正總的來說吧,雖然這些關心有的讓洪衍武心里更糾得慌,有的讓他勉為其難,有的讓他過意不去,有的讓他惶恐不安,有的讓他歉疚萬分,有的讓他慚愧莫名,還有的就是好心辦壞事,讓他哭笑不得。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他所認識的人對他的關心統統是發乎真情,讓他不能不為之感動和寬慰。
就連“天興居”那兒他都沒想到,沙經理和司師傅竟然也留了話,說工作給他留著,什么時候想上班就回來。還有那幫天天打牌神侃的臭小子,自己都沒對象,居然說要給他介紹“婆子”。
于是乎他的心暖了,心潤了,一種莫名的營養如柔風細雨一樣滋潤著他那原本已經枯澀的心。這讓他體驗到從未感受過的人生多面性和安全感,親情和友情的威力是足以彌補另一種感情磨難的。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或許真是如此。洪衍武在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似乎也受到了這座城市積極影響的共鳴與共振,他慢慢恢復著身心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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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