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向來有傻呵呵追時髦隨風走的毛病,如果尋求歷史,絕對夠倒到清朝的。
京城人也不例外,想的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什么都得趕在最前頭,只要時興就不能錯過去。
就這樣,大家就一起追了一撥又一撥的流行風,追了這個又追那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土老帽兒”。
穿衣、吃飯、居住、出行、甚至健康娛樂,方方面面沒有不追的。
當然,這里邊多數人都是不過腦子的瞎跟著,幾乎全是盲目地學,費勁趕時髦兒的主兒。
甚至還有人不惜做一些“老黃瓜刷綠漆”的事兒,弄出來樂兒可是忒多了。
比方說吧,一個老爺們兒沒事再馬路邊溜達,忽然間前面排了一長串兒人,于是這位什么都不問,排著。
挨到頭才發現,原來是排隊上廁所的,他還排了女的那個隊,怪不得一堆人回頭看他呢。
而究其原因,其實這種現象不外乎是長期封建社會形成的盲從心理在作怪。
俗話說得好,“過河隨大流,淹死也不屈。”
我們的老百姓心理沒準主意的時候,就習慣逮誰跟誰走
何況經歷過“大躍進”和“特殊的十年”,大家做事的方式也變得更加極端化了。
習慣了非白既黑,非此即彼。
干什么都講究一步到位,不能有絲毫猶豫,必須立場鮮明,根本不存在過渡。
而且價值觀里“少數服從多數”,和“法不責眾”的意識占據絕對上風。
那么只要有人群在,就一準兒能形成氛圍,而一有氛圍,就能掀起鋪天蓋地的聲勢。
所以廣告對我們的老百姓就特別管用,我們老百姓也就特容易被忽悠。
真要想改變這種常年固守而形成的心理缺陷,實在是任重道遠。
不過什么事兒也得兩說著,這種現象倒也能折射出我們的老百姓,無論在生活和精神多么苦難的環境里,始終擁有追求新鮮事物和美好生活的熱情。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熱情,不斷地創造流行并使之商業化,人類才可能使其思維更加活躍。
或許正是因為我們的老百姓永遠有這樣的信心,并堅持參與各種各樣的變革,且積極地與時俱進,才是我們國家富強的真正內動力。
說到這一點,能看得見的最有力證明,就是隨著改革開放,1982年的流行頻率和流行種類增多了。
而且和過去還有了很大的區別,就是這一年,幾乎每種流行都跟商業消費緊密聯系在一起了。
反倒是像過去打雞血、喝紅茶菌、刷墻圍子、酒杯做臺燈、膠片做燈罩、玻璃絲編制、糖紙串門簾,這樣無需什么花費,重在參與的流行,很少見到了。
簡短結說一句話,那就是眼下的時髦啊,都開始變得和錢有關了。
比如說服裝吧,進入了五月份,京城也開始像滬海一樣,逐漸流行起百褶裙和無袖的連衣裙來。
今年的裙子特點是上衣因表現形體美而變得緊身了。
而且都是服裝廠的成衣,沒人再自己做了。
從服裝的材料上看呢,人們也一年比一年更加挑剔。
兩年前流行的“的確良”面料現在徹底歇菜,已經完全沒人穿了。
不過作為服裝夜市來講,這次商機并沒有及時抓住,這些裙子都是大商場在熱銷。
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洪衍武作為掌舵人沒及時反應過來。
二是因為花城根本是港式服裝的天下,這樣的裙子就沒有流行起來。
好在他們這伙兒人也不虧,因為洪衍武初次去“花城”就曾有吩咐,讓“大寶”和“力本兒”等天氣一熱,千萬別忘了從“十三行”大量購進折疊花傘。
這倆小子都記著這事兒呢,一點不敢怠慢,老早就開始談貨源。
于是一過“五一”,數以萬計的,好幾個集裝箱的貨先后運到了京城。
此舉竟然無心插柳,成功地在京城掀起了一場“花傘熱”。
雨傘也能流行成風?
說起這事兒,恐怕許多人都不信。
可要知道這是什么年頭!
這個時候的北方,國人還大多用著黑色布面的大雨傘。
頂多也就還有個綠或藍,全都統一長長的傘桿兒。
當拐棍兒是合適了,可要不是天氣預報說有雨,誰出門也不愛帶它。
反過來,折疊花傘就不一樣了,那是從香港、臺灣傳進來的新東西,只有沿海地區花城、福州和滬海有幾家工廠可以生產。
別看這種傘此時的樣式還只是兩折,但傘把一抽就短了一半,已經夠裝進包里的尺寸了。
而且最關鍵的,是那些難看的傘布,變成了絢爛多彩的花傘面。
得,這一下好了。
不管下雨不下雨,只要出門,姑娘們就樂意從包里拿出傘舉著,美其名曰“擋太陽”。
于是不但街上有了撐著花傘的大姑娘們,搖來擺去的一景兒。
這傘也就從此有了個別名,叫“遮陽傘”。
另外除了東西好,傘的價錢也不貴啊。
洪衍武他們可是大批量吃進的貨,運輸又走鐵路物流集裝箱,成本就特別合適。
像花城本地生產的外匯套購傘原本是八塊的批發價,“十三行”給他們降到了七塊五。
此外,還偷著批給了他們一萬六千把六塊九的香港傘。
貨到京城后,洪衍武又是統一按九塊錢一把批下去的。
這一拿到市面上,個體戶們再按十一塊錢的官方出廠價為基礎來零售,當然就會顯得很便宜。
那么既然東西時髦、新穎,又趕上了時令,價錢還不貴,那老百姓就不可能不買賬,這股風很順利就“刮”起來了。
開始的時候,純靠零售,平均每天服裝夜市能銷掉差不多小兩千把。
秀水那頭,即使高價坑老外,也能出個一二百把。
后來又有精明的小販從服裝夜市這兒,十把、二十把的批發。
結果到了六月中旬,每天的出貨量竟高達三四千把,就這樣一直賣到了七月下旬,總共銷出去二十二萬把之多,京城這邊都把“十三行”買斷貨了。
最后走的一批,有不少傘還是“十三行”從當地“罰沒走私商店”里搞來湊上的。
當然了,折疊花傘一短貨,行市也就上去了。
到最后,花城這邊批發價比一開始高出近一塊,油水已經不大了。
而這時候京城的商場里也能見到大量滬海生產的折疊傘了,那么已經狠狠撈了一大票的洪衍武正好順勢收了手。
才三個月啊,這小子就從傘上撈了三十六萬,實在是甜的不能再甜的好買賣了。
但這還不是他唯一的收獲。
因為到了這個時候,服裝夜市所有的攤位他都已經出租出去了,就連刺兒梅也把一個攤位租給了別人,一邊拿著租金,一邊做買賣。
因此這種情況下,洪衍武很干脆地又玩了一出黑的。
他借著傘熱賣讓上上下下都掙了錢,就勢把租金提高了一倍。
具體要求從八月起,攤位費漲到1200元每月。
而市場兩頭的十二個攤位還得單算,漲到了1500元每月。
這也就是說,從此之后他每月就能白白收入70800元的租金。
如果刨去稅金管理費和兄弟們的分潤,他個人光在這塊,就能吃著三萬五千塊。
不用問,這事兒一出,讓所有的個體戶們是嘩然一片啊。
當然,這種反應也是呈兩極的,洪衍武自己人肯定是樂得冒了鼻涕泡了。
想想吧,今后每月供奉又翻一倍,白躺在家里都能掙五百塊。
最關鍵的是,以后的租金,肯定還會隨行就市不斷上漲。
這不比自己干買賣劃算多了?
簡直應該在家給洪爺立生祠,每日上香跪拜了!
而反過來花錢租攤位的,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們就像葉圣陶《多收三五斗》中描寫的農民一樣,感受到了一種突然而至的打擊,和事與愿違的失落。
幾乎個個心里罵娘,抱怨和牢騷那就多了去了。
但盡管如此,也沒一個想退租的。
畢竟誰都看見這里的油水了,租金再貴能掙出來啊。
要真不干了反倒是連一杯羹也分不到了。
哎,誰讓鋪子是人家的呢?
于是,這幫人還得照樣老老實實交租子,別無選擇地成了洪三爺的“佃戶”了。
就這樣,自1957年至1982年為止,京城已經徹底消失的剝削階級,竟又被洪衍武以一己之力,批量造就了出來。
五十幾個人,就像特需加盟商一樣,成了第一批與他分享租金的小業主。
而更為不公平的是,這一年幾乎同一時期,在個體經濟的源發地溫州,還發生了著名的“八大王”事件。
八個行業領頭人因為買賣干的太好而被列為嚴重打擊對象。
一時間,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對私有經濟的容忍程度和打擊力度,也成為了國家層面與民間的爭論焦點。
其實與之相比,洪衍武的“原罪”顯然更重。
而所謂的溫州“八大王”,就是綁一塊,資產恐怕也沒他一個人多。
可誰讓他是重生人士呢?腦子又精明得很。
一沒雇工,二沒直接經營,三沒把錢存銀行,隱藏得深著呢。
這不,誰也沒注意,在“改革”這個僅僅才注入了兩寸水量的大池塘里,竟然在犄角旮旯,臥著他這么一個貪吃的玩意呢。
而且一天天的在偷吃、在養肥、在壯大。
那對于后面再進這個池子的小生物們,未來的處境,顯然就不很美妙了。
說實話,從生態上考慮,真的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