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兆慶也是典型。
雖然他這個典型的成色比步鑫生要差遠了,影響僅限于京郊的一縣之地。
他的一舉一動,能牽扯到的范圍更少,只有一個鄉和附近的幾個村子。
但是,這樣的典型也是典型。
說到底,只要人出了名,有了榮譽,所需要面對的問題就相差無幾。
這不,隨著村子和廠子越辦越好,兆慶的應酬也越來越多。
首先,他要幫著林書記撐體面,時不時就得接受縣報采訪,或是去縣里參加會議、作報告。
其次,鄉里的領導們也要來參觀,時常要下基層來進行工作指導。
此外,還有不少村子要來學習,或是邀請兆慶去傳授管理經驗、致富心得的。
而這樣的聲望,這樣的熱鬧,這樣的賓客紛至,是龍口村從未有過的。
自然從上到下,人人振奮,與有榮焉。
就像海鹽襯衫廠的全體職工曾以步鑫生為榮一樣,他們也把兆慶當成了龍口村的臉面。
尤其是安書記,那叫一個高興,真比他自己露臉都美。
為什么?因為他這把子歲數,還能干幾年啊?
沒什么比看見小輩兒有出息,讓他更欣慰的事兒了。
真要是兆慶能獲準入了黨,他不就后繼有人了嗎?
村書記的寶座也就能名正言順傳給女婿了。
就這樣,龍口村的全村人都陷入一種為名所惑、心緒混亂的境地里。
連工廠的人都有點飄忽,導致工作狀態不那么踏實了。
不過幸好和步鑫生不一樣。
面對這樣的烈火烹油和花團錦簇,兆慶本人卻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
他不但按照父親的話,真的做到了榮辱不驚。
反倒還找了個時間,好好規勸上了自己的老丈桿子。
“爸,別人不清楚,您還不清楚啊?咱們的“典型”,那就跟走馬燈似的。往往興也一時,敗也一時,說過氣兒就過氣兒了。”
“何況上面為什么給我這個榮譽啊,還不因為咱們廠子的利潤在托著嗎?我要天天都去忙和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正事全耽擱了,那廠子還能好啊?”
“廠子要辦不好,那可就麻煩大了。您看到時候還有誰搭理咱們?就連咱們村自己的人,一到年底發現沒錢分了,也得罵娘。”
“所以啊,說一千道一萬,什么典型都是虛的。最重要的還是把咱廠辦好啊。這才是咱們整個村子的根基,咱們所有人過好日子的基礎,甚至事關咱們村的未來發展。您得幫我啊,不能讓這種情況再惡性發展下去了……”
得,這一番話,總算把安書記給說明白了,他也贊成。
“對對對,再這樣下去,可能企業你就沒辦法管了。其他的人哪行啊?那早晚出問題。”
只是安書記雖然琢磨過味兒來了,可到底該怎么辦,他可沒招兒。
人際關系上的事兒最麻煩,他腦子里完全是一團漿糊。
好在兆慶已經想好了應對辦法。
他的意見就是訂出一個接待的規格標準來,好讓村干部門一起幫忙分擔接待任務。
如果是縣里的林書記有事,兆慶一定得親自出面應酬。
這個沒辦法,因為他和洪衍武不一樣,沒法做到悶頭發大財。
去年廠子面臨政策管控,還是靠林書記保駕護航才有了優惠的稅率,而且白得了一筆無抵押貸款。
所以無論是為了這份人情,還是為了今后的發展,他都得不打折扣的讓林書記滿意。
可鄉鎮級別的領導就不一定了,兆慶覺得自己只需要露個面就行了。
具體的接待任務和工作,安書記完全可以代勞。
畢竟名義上他才是一村之主,也不算怠慢。
而且其實說破了,中午那頓飯才是關鍵。
鄉里領導下基層說是為公事,其實還不是吃大戶、打秋風來了?
只要不怕花錢,把這頓酒陪好了,再帶點東西回去,應該就能讓他們滿意了。
最后對于其他村子來的人,最簡單。
兆慶會抽空錄一盤講話的磁帶,刊印一些資料,然后就交給其他干部去應付了。
來學習的可以安排他們參觀工廠,奉送一本資料。
至于去傳授管理經驗、致富心得的要求一律拒絕。
真遇著不依不饒的,干脆就把磁帶給他,讓他們帶回去自己放錄音。
還甭說,有了這“上中下”分三檔的對策之后,情況確實大大好轉。
兆慶的壓力是大大減輕啊,他又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實際的工作上了。
工廠的生產和人心也隨之逐漸穩定。
只不過這事兒到這兒還不會就這么輕易的完美解決。
因為人身上存在著兩個劣根,一個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另一個就是仇富情結。
像兆慶這么區別對待,有的心胸狹窄的人,心里可就不是味兒了。
村里的比鄉里,鄉里的比縣里。怎么都有不滿意的地方。
于是慢慢的,兆慶這個典型還有龍口村,都開始被人詬病。
有人說他們的成績是假的,所以不愿意接待外客。
有人說他們太勢利眼,凈看人下菜碟。
還有人說他們自高自大,牛氣沖天。
稍有點成績,巴結上了縣領導,就不把鄉里的、村里的干部放在眼里了。
總之,酸話四起啊,十里八鄉議論紛紛。
但這還算好的,除此之外,還有個副作用是讓兆慶絕對接受不了的。
那就是接待酒宴太勤了。
他倒是不怕鄉里的干部吃,關鍵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負責接待的人受不了啊。
就為了陪鄉里的干部,安書記有一回連著喝了三天,人都喝到醫院去了。
要不是村里已經買了汽車,送醫院洗胃及時,弄不好就出大事兒了。
為這事,兆慶都挨他爹大耳刮子了。
允泰罵他混蛋,居然拿老丈人當擋箭牌。
說安書記也是五十歲的人了,能受得了天天這么喝嗎?
那兆慶一下就急眼了。
所以接待對策,他再次做了調整。
他跟村里說好了,除了鄉里干部,其他訪客一律不再管飯,資料和磁帶也要收錢。
至于陪酒呢,他也想了轍。
既然安書記喝酒喝進醫院的事已經宣揚出去了,那再接待鄉里干部,索性讓安書記就以喝出了毛病當借口,請別人代陪。
如果碰上纏人的,真推不開。
等到喝過幾杯,便說身體不舒服,然后就在席間當著鄉干部的面兒掏出藥瓶吃點藥,想來也就過關了。
當然,藥瓶是真的,那藥卻不會是真的,故作姿態的障眼法而已。
可要是這樣還不行哪,兆慶還有個最終方案,那就是讓人趕緊借口上廁所打電話通知他。
他會安排個村里人跑到酒席宴間,向安書記“急報”,說村里有重大突發情況。
比如誰家死了人,誰干活摔斷了腿。
這樣,安書記也就借機脫身了。
不過對兆慶這兩個辦法啊,一開始安書記還真有點想不明白,也有點不安心。
當時他就問了,“人家已經說咱們壞話了,你這連飯都不管了,還要錢,他們不更得嚼舌頭了嗎?還有鄉里干部,能上去的有誰不精明?你變這些戲法萬一露餡,那可就更得罪人嘍。”
可兆慶卻已經把這兩點都考慮到了,照樣堅持。
“爸啊,您就別勸我了。這不是咱們實實在在做好人就能解決的問題。當財富滾滾而來時,爭議日漸喧囂是難以避免的。咱們沒辦法讓人人都滿意,也沒辦法讓別人不眼紅。”
“對有的人,越給他們好處他們越不滿足。反而貪得無厭,覺得咱們軟弱好欺。那好,既然如此,咱們索性還不伺候了。就得讓那些占著便宜說閑話的人明白明白,到底是誰求著誰。周圍那幾個村的,誰再敢亂叫喚,我還得辭他們的人呢。總不能把肉骨頭都喂了不搖尾巴的狗。”
“當然,鄉里的干部我惹不起,土地爺嘛,再怎么說也是正管領導。那就得哄著他們。不能讓他們挑咱們的毛病,卡咱們的脖子。為難的是,好些人是兩面三刀的笑面虎,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咱也不知道真的得罪了誰。”
“所以我都想好了,有個通殺的辦法。過幾天就去鄉里,我要去送禮,送份兒讓他們難以拒絕的大禮。我要給鄉政府捐蓋一棟新的辦公樓。”
安書記立刻震驚了。
“辦……辦公樓?那……那得多少錢?恐怕要幾十萬吧?廠子即使掏得起,可……可這值當嗎?”
兆慶卻篤定的說,“值啊。肯定值。搞商業不但要會掙錢,也得會花錢才是。其實您不明白,這里面好處多了。”
“一是我送這個禮是公對公的,鄉長和書記絕對欣喜若狂,也敢接受。否則碰上個不收禮的清官大老爺怎么辦?真要是公事公辦,咱老百姓不得急死?而且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大家都說咱們好,個別聲音也就不好冒頭了。”
“二是蓋樓實際花多少是一回事,上報的預算又是另一回事。實際需要四十萬,我可以報六十萬。還得做出強努的勁頭來,這樣人情顯得可就大了。”
“三是這棟一旦開始籌劃,至少到落成使用為止。鄉里絕對把咱們當至親了,別說您躲酒的事兒漏了,他們不能生氣。就連其他的村要給咱們上眼藥,他們也得幫咱們攔著。今后他們再有什么好事,也得想著點咱們。這既是花錢買不管,圖個省心。也是咱們花錢投資了未來。”
“最后還有一樁,我要借著給鄉里修樓搞點建筑材料,弄回來好給村里蓋一所學校。從此,我們村里的孩子小學到高中學費由村里承擔,成績優秀的,年終也和成人一樣有分紅。您要明白,不管掙多少錢,沒有學校那就等于一無所有。”
“而有了學校就不一樣了。我們的后代會變得有文化,有知識,也有可能有人考上大學出去當干部。只要咱們村真能培養一個縣團級干部,那比林書記管用。林書記畢竟會調走,會退休。可咱們村的人,無論在哪里的崗位上,永遠都是咱們村的人,他就會為咱們說話。鄉里的干部就有了忌憚,永遠也不敢過分為難我們。您說對不對?”
兆慶描述的美好遠景,深深把安書記打動了。
沒文化的人對知識尤為尊敬,他再無猶豫的拍板。
“干吧,就照你想的干。還是你想的長遠,咱們不怕花錢,大不了再去貸款,只要咱們的孩子能有文化。就花吧。”
就這樣,兆慶順利甩開了把步鑫生拖下泥潭的這些問題。
之后,他還把這件事照例跟洪衍武在電話里討論了一番。
和他料想的一樣,對他送給鄉政府大樓之舉,洪衍武不僅大加贊賞,而且還進一步把這個問題給說得更透徹了。
“高啊,表哥,這事有眼光,干得漂亮,我真沒想到你有這么大的魄力。雖然成本高,但劃算。因為這不是行賄個人,而是贖買整體,最是萬無一失的權利投資。”
“行賄個人,雖然成本低,但是回報率也低,因為任何一個權力個人,都要受到各種因素的制約,能量是有限的。而且穩定性差,今天有權,明天或許就會失去權力。因此向個人行賄,屬于權力投資的短期行為,只能辦小事,獲小利。”
“贖買整體,雖然成本高一些,但回報率也高,而且是一次性投資長期受益,辦大事,獲大利。一個掌權人是經常變動的,一個機構卻能為你制定政策。”
“行賄確實有風險,你所請托的事越重要,行賄投資就越大,風險系數也隨之增高。贖買,因為有個公家的招牌,風險系數等于零。而且還能受表揚,收獲榮譽,名利雙收。”
“行了,我也不夸你了。我就問你一句,你到底看上什么了?這么下本兒?”
就這樣,受洪衍武的啟發,兆慶心里一動,還真有了點想法,他就很實在的跟洪衍武說。
“我原本還真沒啥想法,不過你這么一提醒,我倒有了個念想。”
“你知不知道最近海淀區蘇家坨有一個農民籌資的田野公園‘稻香湖’對外開放了?報紙上剛登出的……”
“是這樣,我們村不遠,有個前些年發現的一個銀狐洞和石花洞,據說里面全是鐘乳石,專家還建議縣里搞旅游開發。你覺得我能不能摻和一下這件事?”
“哪怕我們資本不夠,不能獨立開發。可我們玩石頭的水平不低啊。我覺得跟縣里、鄉里說一下,把旅游商品開發這一塊接過來,應該不成問題。還有飲食服務……”
話說到這里,就聽到了電話里洪衍武的附和。
“哎喲,石花洞啊!那太行了!我真是羨慕你們村的好風水。你想的絕對對路。我這么跟你說吧,這事要能辦成,別說鄉里那棟樓了,你就是再捐給縣里一棟價值百萬的樓。你和安書記也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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