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帶來的資金拿出來和弟弟們一起做點實事,洪衍亢確實是這么打算的。
可讓他真正打消了所有后顧之憂,愿意傾囊而出,卻是因為隨后又發生了這么幾件事。
首先是端午節后不久,洪衍文的岳父一家來小洋樓看閨女和外孫女的新住處。
洪衍亢這時才知道,原來京城這邊還有一門姻親是廳局級的官員。
別忘了,他來京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找政治上的門路。
于是盡管便很驚喜地邀請洪衍文和許家人去京城飯店用了餐,還主動拿出一些禮物相贈。
而許家也對洪家這位來自香港的闊綽親戚熱情有加。
席間許秉權不但一再保證香港回歸之后,政府對任何歷史問題都既往不咎,必定會全力保障香港繁榮與安全。
他還誠邀洪衍亢在重文區投資,愿意給不少的優惠政策。
最終在相聚甚歡的氣氛下,眾人盡興而歸。
甚至就連洪衍文在許家人眼中的地位,也因闊氣的小洋樓和海外關系的雙重作用,又大大高升了一步。
而且洪衍亢還遠沒有想到,即使是這樣的政治關系,對于住在京城的洪家人仍舊不算得什么。
很快,洪衍武、水清和陳力泉又帶他去看了一場海防歌舞團的演出。
他這才發現,自己兩個當廚師的弟弟竟然和入了“顧委”的將軍兒子是稱兄道弟的好友。
而且這個將軍之子居然還是紅透全國的音樂天才楊衛帆。
人家本身就是正師級別呢,連香港都知曉其大名。
了不得啊!
有這樣的人物對他親熱的叫著“大哥”,還親口保證洪家絕不會吃倒賬,有問題可隨時找他,那還擔心什么啊?
所以從這時候起,洪衍亢認為已經完成了香港那邊的家族使命。
再額外鉆營,把錢花在尋找其他政治靠山上,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
那他帶來的錢,自然可以用作他途了
而除此之外,京城這邊的洪家人對待財富的態度,也很讓洪衍亢驚訝。
像六月底的時候,洪祿承就在一次家宴后跟子女們商量了一件事。
老爺子宣布,“大酒缸”從開業到如今,總共凈利得了一萬六千塊錢。
而這筆錢,他打算贈給街道辦事處兩千,居委會兩千,派出所兩千。
其余的一萬塊,也不打算留了,想的是為福儒里的居民們做點實惠的事。
于是專門為此征詢家里人的意見。
結果聽了老爺子的話之后,洪家的孩子們沒半點猶豫,當場統統點了頭,還特別積極的為這筆錢能干點什么出謀劃策。
像洪衍爭首先提議,要為福儒里年過六旬老人們發米發油。
他說國人講究尊老,關心老人是傳統美德。
而且這錢是從“大酒缸”來的,老人是主要顧客,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洪衍文跟著進行補充,他認為尊老雖很有必要,卻不能忘了憐貧惜弱。
對于經濟特別困難的家庭和殘疾人,同樣要想到。
繼而洪衍茹又想到了孩子們,說尊老也應該愛幼啊。
好不好像咱家老宅花園子似的,也給孩子們在萬壽西宮里找塊地方,弄個滑梯、轉椅、單雙杠什么的?
但不得不說,最后還得屬洪衍武的主意最驚人、最巧妙、也最周全。
他的倡議居然是蓋廁所!
當然,別看乍一聽是有點難登大雅之堂,但按照他的話仔細一琢磨,竟然是最有道理的。
洪衍武的理由如下。
“千百年來,咱們窮苦的老百姓光忙著解決吃喝問題了,根本顧不上解決拉撒的問題。但實際上這方面同樣重要。因為這是生活里必須的環節。”
“可你們大家想想,咱們入廁又是什么樣條件啊?這眼瞅這就已經到了夏天了,這個時節胡同茅房的味兒,別說人了,恐怕可以把一切神靈從院子里熏跑,無論是善的,還是惡的。”
“冬天也一樣,四面露風,一地尿冰,蹲會兒就得凍屁股,老人特別容易滑到摔跤。還有呢,燈泡壞了也沒人管,常大晚伸手不見五指。天一黑,孩子們都害怕,不敢進去。”
“所以我認為要改變這種狀況,這才是真正的惠民之舉。千萬別小看廁所,憐貧惜弱,尊老愛幼,每個字都能在這件事上體現出來。整個福儒里的男女老少都能跟著受益。”
“再說了,咱家還住在這條胡同里,這同樣能惠及自身啊。難道你們還有誰不愿意上干干凈凈的廁所嗎?”
“所以我的想法是要打破老百姓腦子里廁所就代表臟臭的概念,讓咱們胡同的廁所要變成瓷磚鋪就,干凈亮堂、燈光明亮的場所。”
“就跟咱們老宅似的,要裝上抽水箱和洗手池。只有這樣,今后咱家的老人孩子去上廁所,我才能放心……”
盡管洪衍武是一邊說,大家一邊嘻嘻哈哈的笑。
但不能不承認,話糙理不糙,事實就是如此,于是紛紛點頭稱是。
唯有洪衍爭卻仍習慣性的有點存疑。
“老三,這畢竟是公共廁所,盡管可以按咱們老宅的標準去修,可你怎么能保證就那么干凈呢?難道就沒人糟踐?掃廁所的可不會精心替你管著,也就隔三差五隨便拿水管子沖沖水罷了。時間一長,恐怕還得和過去一個樣啊……”
洪衍武當然自有說辭,一拍大腿。
“大哥哎,你還是有點死板了,既然廁所設施咱們拔高了水準,那管理方法就不能按過去來了。也得聘請專人負責,咱不能靠公家的人。自己雇請的,要給他定好規章制度,好了獎差了罰。資本主義國家也有公共廁所,就因為專人負責,那干凈極了,不信你問衍亢大哥啊……”
可不,洪衍亢立刻為洪衍武佐證,洪衍爭也就沒了話說
只是這時候洪衍亢卻又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那就是蓋廁所花錢再多,也是一錘子買賣,可請專人管理是要長期付工資報酬的。
這筆錢今后可是要一直擔在洪家人的頭上,那洪家人還能樂意嗎?
沒想到他說出這番擔心,洪祿承卻把手一擺。
“現在來說,其實無非是等于‘大酒缸’多請個人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至于日后,即使‘大酒缸’沒了,或者我干不動了。但只要政策不變,咱們洪家人也不至于連這點事擔不起。自有后來人嘛。這不,還有老三呢,他才是真正的財主,讓他想轍……”
而就在哄堂大笑里,洪衍武不但沒推辭,反倒還知難而上呢。
“爸,既然您這么看得起我,那我也不能為富不仁,一毛不拔。干脆,我也捐一個廁所得了。咱是家門口和‘大酒缸’那兒都弄一個,這樣才算兩全其美。要我說,雇人的工資也我出得了。因為我對那種屎尿遍地,惡臭嗆鼻的糞坑似廁所早就難以忍受了。就是您不愿意蓋,我還想出錢蓋呢。不過是一直怕出這個風頭,才沒行動罷了。您挑頭兒,算是成全了我……”
洪祿承聽了,更是贊許。
“老三,沒想到你真正的懂得了這個‘藏’,難得啊。”
“實在說,在做人上,這個‘藏’字,是在重要不過的。往往內里稀松的人,才愛面兒上張揚、顯露。倒是有真本事的,常常得收斂不彰。”
“可偏偏越沒真本事的人越招搖就越能惹來禍端,這是惡性循環。”
“過去你呀,其實是有這個毛病的,也是我對你最不放心的一點。但現在有你這話,我算是對你徹底放心了。”
跟著老爺子轉頭又對大家說。
“這事兒啊,我看咱們還是不顯山露水的。辦是要辦,可就像老三說的,咱家出錢不出風頭。都算街道和居委會的功勞,你們看可好?在外頭,除了對隔壁邊大媽,可誰也提這事,別吐露口風。”
洪家的孩子們自然無異議。
可洪衍亢又不解了,忍不住出聲。
“二叔,您辦這個是好事啊,為什么非要遮蓋呢?有這個必要嗎?在香港,如果富翁要行善舉,做慈善,可要好一番宣揚呢。外國人也是一樣啊。因為這樣不但讓其有了名譽,還等于給他的企業做了廣告呢。您看您又出錢又出力卻不要這個名聲,豈不是太虧了……”
沒想到洪祿承卻搖了頭。
“孩子,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我告訴你,做買賣其實是斂財速度極快的行當。從商之人,其實切忌就是一個‘露’字,不能與人爭鋒。否則易招人妒。若為天下人妒,也就沒好日子過了。”
“像咸豐年間的官商胡雪巖就是個典型例子,論手段論能力,那一份機敏和圓潤通達堪稱舉世奇才。但敗因從開始就種下,就是招搖二字。起勢快,敗亡也快。再看今夕,胡雪巖產業中只剩下一個‘胡慶余堂’,就很說明問題了。”
“盛宣懷呢,倒比他還強點,還知道死前散盡家財一半做慈善。要沒有此舉,換得天下人的滿意,他的后代也是無法平安的。”
“你說的現象你再想想看,這些宣揚名聲之人到底是本意還是被迫?若本就名聲在外了。若是不加以宣揚,他們何以自處啊?能藏而不藏是愚蠢的,但藏不住,也就只能露了……”
洪祿承的話說得洪衍亢如醍醐灌頂,長久未明的道理一下貫通。
但真正讓他產生心靈觸動的還是老爺子最后這一句。
“何況,善欲人見,不是真善啊。我做這件事本就出于誠心,不求旁人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