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皇帝誠摯的邀請,高岳當然是——婉言拒絕。
他回復說,臣絕非有沽名賣直的念頭,只不過統萬城尚未滅,臣還是得留守在撫寧。
很快皇帝的第三次要高岳入京為相的詔書抵達。
高岳繼續拒絕。
第四次,皇帝說,你、韋皋的畫像已經上了凌煙閣了,和李晟、馬燧、段秀實靠著,都在朕的旁側(德宗年輕時當過天下兵馬元帥,畫像上了凌煙閣)。
可高岳還是表示,陛下另請高明,不,是另請賢能吧!臣岳如在中樞,未必能盡展所長,平定黨項后我便歸隱第二故鄉興元府鹿角莊精舍里,以詩書射獵自娛,死后碑文上但寫“唐故御營都統長史高岳”即可。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皇帝的口風越來越焦灼。
最后還是翰林學士衛次公,給皇帝起了個點子,他對李適說:“陛下在位以來,宰相楊炎、竇參、喬琳被處死,常袞、盧杞、蕭復、姜公輔、張延賞等左遷廢黜,淇侯不想來中書門下平章事,似乎也情有可原。”
“從周你這話什么意思?”皇帝大為不滿。
不過衛次公接下來倒說,七次明詔淇侯不來,怕只有密詔才能來。
皇帝一聽有理,明詔的話你來我往,打嘴皮官司,遷延很久,可密詔代表的是朕真實不容置疑的想法,不由得高三他不來!
這時翰林院也遭到了大清洗。
吳通玄娶虢王李則之侄女為妾的事情敗露,皇帝發怒說,吳這樣的翰林學士,居然敢“沾污宗族之女”,還降其為妾,當即遠貶,后來怒猶未平,派中官跟進,在驛站里將吳通玄杖殺。
而吳通玄的弟弟吳通微,嚇得整日跪在光順門前待罪,都不敢為死去的親兄長披麻戴孝。最后還是司馬承禎前來求情說項,皇帝便剝奪吳通微的所有官職,罰入道觀中為奴。
現在翰林院以韋執誼為承旨,李吉甫、衛次公其后,皇帝暫時還沒召其他人進來。
于是皇帝就讓衛次公草擬了密詔,急速往撫寧寨送去。
得到了密詔后,高岳反復思索了會兒,就把幾位心腹給喚來,坦誠說:“這趟京師,我是不得不去了。”
明懷義急不可耐,“淇侯你必定要當宰相了......”
話還沒說完,高岳就舉起手來,示意他不要再繼續,“我唐的宰相難為啊,圣主連續七次下詔,我實在是難以推阻,不然便有輕君的嫌疑。”
說完后,高岳就開始委托,將羌屯托付給誰,將三衙事務托付給誰,將軍伍和營壘托付給誰,如此搞得他好像不是準備入京白麻宣下似的,倒像是在托付后事,弄得大家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不過高岳心中是有數的,這么多年,他已經深諳應付皇帝的一套了。
所以他有自信,這次依舊能全身而退。
在高岳和班宏起行時,撫寧當地的驛館來了封信件,高岳拆閱后,就知道妻子云韶又給自己生了個男孩,正要他給娃取個名字。
云韶好像是專門生男的,這已是第三個了!
“名字?而今朝中奸屏斥一空,乾坤清朗,光芒萬丈,就起名叫炅好了,字克明。”高岳如此回信道。
他想到,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怎么也算是家族豐茂了。
前往長安的路途當中,班宏忽然感了風寒,雖然病日漸沉重,可這位蕭國公的興致依舊高漲:他迫不及待地要重新主掌三司國計,并準備營救徐粲,并對張滂實施報復。
然而到了中渭橋時,班宏躺在車中,已口不能言,高岳握住他的手,他臉頰深凹,臉色發赤,歪歪斜斜地用筆,艱難地于一方紙上寫了行字,交給高岳手中。
“復按徐粲案,廢裴延齡、張滂。”這便是班宏所寫的內容。
看來班宏是想要借著平反此案,徹底回復自己的政治信譽,哪怕他的生命已如風前殘燭。
班宏注定看不到這一天,返京后第三天,他就在宅第當中病故,皇帝立即下令停朝追封,贈尚書右仆射,謚號為“敬”。
三日后,皇帝于紫宸便殿里單獨和高岳問對。
四面沒有任何一人在場,連陸贄都不在。
可以說這是皇帝和高岳兩人,是在竇參死后,對國家未來政策走向的一場極其重要的交談。
可交談雖重要,但并不推心置腹,而是處處充滿著你來我往的過招。
原本皇帝是要當面“強迫”高岳接受門下侍郎平章事的任命的,可高岳卻率先將班宏遺留下來的紙箋交給皇帝。
“高三,只要卿答應下來,朕即刻誅裴延齡,長流張滂,為徐粲平反。”
誰想高岳半晌后,明確對皇帝說:“竇參已死,如再追索裴、張的罪過,牽涉太廣,竊認為全無必要,可讓裴繼掌度支司,張滂掌鹽鐵司,蘇弁掌戶部司,三司分立,方便陛下了解國庫虛實。”
皇帝輕咳數聲,不讓臉上露出表情來,可實際他對高岳的回答很滿意。
只要有宰相掌國庫,不管是楊炎、李泌還是竇參,都對朕的內庫是指手畫腳,國庫和內庫之爭不曾停歇,現在裴延齡在出首竇參后,已完全阿附于朕,真是方便使用的時候,朕其實完全不希望再找個處處和朕作對的來替代。
反正現在班宏也去世,皇帝也不怕因此得罪個死人。
“竇參雖罪有應得,可接下來的局面卻很棘手,卿試為朕謀之——關東方鎮最近明顯互相密切接觸,似乎是準備為竇參討說法,卿雖為晁錯,可朕絕不為漢景帝。”皇帝的意思是,竇參畢竟是劉玄佐、李納、吳少誠、田緒這幫人的代理,如這群方鎮借著竇參“冤死”的借口,蜂起要來“清君側”,那么國家危難時,朕也不會出賣高三你的。
可高岳曉得,這不過是皇帝對自己的試探。
“竇參身死,可罪狀尚未公布天下,如罪狀頒布得好,關東方鎮便缺乏起兵的借口了。”
“哦,那朕定竇參謀逆罪,可否?”
“不可。”
“竇參在家宅里供奉蒲草邪神,號曰五兄,日夜祈禱,以此定死罪,可否?”
“也不可。”
“竇參指使二位族子大肆收取賄賂,并交接重鎮節帥,如此可否?”
“也不可。”
“那依卿所見?”
“竇參的罪名,就是私通西蕃。”
“可,可竇參實無通藩的罪過,如何叫天下信服呢?”皇帝很是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