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俞薇一起從樓上面摔下來的人是王世庸的妻子張麗。
平安沖過去跪在泥水里看著已經沒有呼吸的俞薇,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的喊叫著俞薇的名字,又倉惶的像狼一樣的咆哮著:叫救護車,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俞薇當場死亡,張麗則重傷昏迷,被送往醫院救治后也昏迷著,此后一直昏迷,成了植物人。
漆黑的夜空像是被雨戳破了一個大窟窿,那雨無窮無盡的落在地上,砸在人身上,平安猶如被萬箭穿心。
后來從馬犇那里得知,王世庸和俞薇的事情,張麗以及她的家人原本一點也不知情。
王世庸在張麗的眼中就是一個好丈夫,溫柔體貼,長相帥氣,還很有本事,會賺錢,交際廣闊,要不是王世庸忽然的失蹤,俞薇四下找王世庸而不得,從而到處貼發尋人啟事還打廣告,張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好老公、模范丈夫在外面還有一個叫俞薇的情人(或許還有很多類似于俞薇這樣的情人),而且王世庸還和俞薇在這個城市的一個地方以未婚夫妻的名義共同生活著。
王世庸確實會騙人,隱藏的非常好,也有手段,能讓自己公司的員工見了俞薇而不起疑心,見到了張麗只說王世庸的好話。
王世庸失蹤了,張麗也很著急,俞薇尋人,她也在尋人,只是兩人尋找的方式不同。
這個城市就這么大一點,兩個女人卻陰差陽錯的從來沒有碰過面。
沒有不透風的墻,俞薇為了尋找王世庸已經不擇手段,張麗終于知道了俞薇,其實她已經到這個小區來過,只是俞薇總在外不回家,就沒見過面。
出事的當晚,張麗帶著自己的家人以及幾個朋友,終于將淋得渾身濕透的俞薇堵在了家里。其實剛剛開始兩人并沒有爭吵,反而很心平氣和,不存在興師問罪一說,張麗和俞薇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是王世庸太混蛋。后來不知道怎么,兩人的情緒就激動了起來,劍拔弩張的扭在了一起,張麗的親戚朋友有的攔阻,有的幫忙,紛亂中,張麗和俞薇就撞到了窗戶,同時從六樓摔了下去。
警察經過對現場人員的調查訊問,只能確定是兩個受害人自己的行為不當,引起了事故,因此兩人互為罪犯,又互為受害者,其他在場的人無責。
平安終于和俞潔見了面。和腦海中的記憶一樣——盡管此時平安已經非常的質疑自己的所謂記憶——俞潔纖弱而文靜,自主而又封閉,但是一說話,就顯出了很有主見的本性。
平安覺得,俞潔身上有一種屬于透過平靜傳遞出來的力量。只是現實生活中很多人都沒法辨識出來這種隱藏著的只有在經歷了磨難和蹉跎才擁有的堅韌與大氣,這種品格可以稱之為處變不驚,也可以叫作處之坦然。
俞潔的家已經沒有了其他人,她將俞薇的骨灰帶走安放。其余的財物,俞薇的車子好辦,只是平安對面的那棟房子是登記在俞薇名下的,人去樓空,俞潔的意思是要賣掉。但這房子出過人命,是兇宅,一直售不出去,那就一直的空著。
俞薇出事之后,平安才知道她當晚給自己的那個袋子里是十萬塊錢,對于這十萬塊錢的用途,只能猜測是為了讓自己幫忙找王世庸的報酬。平安一時想不到這些錢還有什么其他的含義,因為他覺得俞薇有可能因為覺得咆哮自己而感到內疚,但還不至于是出于什么情感方面的負累所以用給錢來使她自己得以解脫。
俞薇不可能愛自己,她心里對自己沒有愛,從一開始就是將自己當做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
王世庸欺騙了俞薇,侮辱了俞薇的姐姐,俞薇將所有的人都當工具,即便真的感受到平安那克制又深沉的愛,當時也不會有所表示。
愛一個人哪有那么簡單?讓你愛的人也愛上你哪有那么簡單?何況對于經歷復雜的俞薇,平安沒有過于癡心妄想,他只是單純的想要對俞薇好點,讓她知道人并不都是丑惡的。起碼自己對她不是。
所以,那么,俞薇在最后的時刻還是不相信自己?
或許不是,她可能覺得只有用錢才能使得自己幫她的忙?
可是再想想,平安覺得又不完全是。
平安的想法在俞潔那里得到了印證。
平安將最初俞薇感謝自己“救命”的那一萬塊錢和那個雨夜給的十萬塊錢一起要交給俞潔,俞潔問這是什么?平安做了解釋,俞潔說一萬塊錢是俞薇感謝你的,你要收下,這十萬,也許并不僅僅是她要你幫忙找人給你的酬勞。
作為姐姐,俞潔應該比別人了解俞薇。那這十萬塊錢錢算是什么呢?
算什么呢?
小區里這時候陽光明媚,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在一邊聽著戲文閑聊,沉寂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
俞潔平靜的看著平安,平安從俞潔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俞薇的影子,也按照俞潔的話默許了這十萬塊錢的內涵。
那俞薇是終于感受到了自己愛她,想用錢來掩飾那種歉然嗎?還是兩者兼而有之?
平安越是往那個方向想,心里就越刺疼。
人過于在意的東西永遠都在折磨著自己,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勝利者是人性。
俞潔要走了,平安送了她一段,分手的時候,平安問:“那,我今后,能來看你……們嗎?”
“看你們”這一句似曾相識的話說出來后,平安心里一陣苦楚,閉了一下眼。
俞潔輕聲說:“好。”
這時小區里老人們聽的戲詞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這城雄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注1
兩人聽了幾句,俞潔走了,沒有回身往回看。
俞潔那消瘦的身影在人流中慢慢的走遠,不知怎么的,平安的眼睛有些抑制不住的發酸,視野有些模糊起來。
直到俞潔最終消失不見,平安沒忍住,一滴眼淚從眼眶里滑到了臉頰上……
平安去找了馬犇兩次,但都沒見到人,基層派出所的瑣碎事情非常多,民警管理的事項有清晰具體的分工也沒有具體清晰的分工,但凡有事,就得去現場或調查、或調解、甚至抓人,出任務就似抓壯丁,逮住誰在值班就得誰去。
平安找馬犇的目的,是想讓馬犇找理由去動用公安的力量尋找王世庸。
張麗成了植物人,俞薇死了,王世庸還沒影。
既然從前不能宣告王世庸為失蹤人口,那么現在總算是能正常走程序了吧,起碼能從公安系統內部排查一下。
這天平安抽時間又來派出所,馬犇還是不在,平安順著小路往家回,走了一截,一個人噌噌的從他面前跑了過去。
平安正滿腹心事,沒注意那么多,但是馬犇卻從后面追了過來。
“馬叔?!”
“抓小偷呢……”馬犇喊著話就沖了過去。
平安原地想了想,也跟了過去。
過了兩條街,越發的僻靜,平安聽到前面有嘁哩喀喳的響動,剛剛拐過彎,就聽有人“啊”了一聲,聲音凄厲,接著又是跑動聲,平安趕緊過去,有個人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的又跑了,馬犇卻跪在地上。
“馬叔!”
馬犇跪在那里,滿臉痛苦,看到平安說了一聲:“我操……”
“馬叔!”
馬犇手捂著的肚子上插著一柄匕首!血已經滲了一大片!
“別管我,去追他!”
“好!”平安往前跑了兩步,一臉擔心的回頭看馬犇,馬犇罵:“愣著干嘛,我有對講機,我自己會呼救!死不了。”
但是平安重新跑了幾步,馬犇又在喊:“你回來!你又不是警察,昏了頭了……”
平安沒管那么多,往前追著,順著痕跡,聽著響動,到了天橋前面的街口將那個倉皇逃跑的人給撲在了地上。
這塊一個人影都沒有,平安一看清這人的臉,吃了一驚:這個小偷不過二十出頭,頭發很長——好像自己見過。
是,自己曾幾何時夢游的時候見過他,他那時候被馬犇給抓住了。
“你抓錯人了!”小偷一見平安,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說:“你誰呀?干嘛攔我?”
“抓錯人?為什么是‘抓’你?”
長頭發辯解:“我說錯了不行?”
“少他媽廢話!持刀行兇,刺傷警察,拒捕,你小子洗干凈屁股等著把牢底坐穿吧!”
平安這一段滿腹總有沒來由的戾氣,整個人像是準備好了可以隨時被點燃的火藥桶,他說著伸手將這人的皮帶使勁抽掉,嘴里狠狠的:“把鞋脫了。”
抽皮帶脫鞋是為了防止這人逃跑,這人掙扎著說:“抽我皮帶干嘛!我說你認錯人了吧?”
“到了派出所就知道有沒有搞錯……”
“你放我走,我給你錢!”
平安一句話沒說完,這長頭發就開始賄賂平安,平安啐了一句:“去你媽的!你不是說認錯了嗎?把褲子也脫了!留著錢進去買肥皂!”
這人于是還是說平安認錯人了,平安不為所動:“你不脫老子幫你!”
平安是爬在長發人身上的,一邊說著將這人的鞋給蹬掉,而后開始往下扒拉他的褲子。
兩人扭來扭去的疊羅漢,這人被平安壓著趴在地上掙脫不開,嘴里胡亂的叫:“流氓啊!強奸啊!非禮啊!”
“喊你媽啊喊!老子強奸你?我日你媽的!干死你!”
長頭發小偷一直在顛來倒去的不配合,像蛇一樣,平安費了好大勁才將他的褲子脫掉,差點將他的三角內褲也給拽下來,見他腿上都是毛,平安又唾了一口罵了一聲豬,這人卻忽然的不動了,平安站了起來,將他的褲子鞋踢到一邊,手里抓著這人的皮帶說:“你把上衣也脫掉。”
“你放了我吧,我來世做牛做馬……”
“別廢話!”
“好吧……我脫……”
平安看著長頭發坐在地上開始解自己的上衣,耳朵聽著附近有沒有警察接近,這時這個年輕的小偷忽然說:“你放了我,我告訴你一件事。”
“你一會給公安說。”
“我說的和你有關。”
“有關你個雞ba毛!”
“真的!你想不想知道壓死人那件事是誰搞的鬼?”
平安一個激靈,覺得自己全身的毛發都要像刺猬那樣豎起來:“你說什么?!”
“那剎車失靈是有人做了手腳,我給你說……”
這人說著,忽然毫無征兆的將脫下的上衣往平安臉上扔,在平安躲閃的檔口,他從地上抓起一塊磚頭對著平安的頭部就砸了過去。
平安急忙的躲,那磚頭砸到了他的肩膀上,這人在砸磚頭的同時往天橋上跑,平安怒氣沖天,在后面喊著老子日你祖宗追了上去。
天橋的另一端面是一片集市區,平安心里冷笑,這賊全身光溜溜的只剩一件小短褲,連鞋都沒有,看他能跑到哪!
可是這賊到了天橋上忽然做了一個非常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從幾米高的天橋上直接的跳了下去!
“日!”
“干!”
平安罵著,眼睜睜的看著他從天橋上跳到了一輛正在橋下經過的大貨車車廂上。
雖然這賊在奔馳的車輛車廂上差點摔下去,但是他終究還是爬穩了,扭頭惡狠狠的盯了一眼平安,嘴里狠狠的罵著什么。
平安四下的看,沒有往橋下去的捷徑,但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長發賊爬著的那輛大貨車在往前行駛了一百多米后,停下了!
那輛貨車的司機聽到了車廂上的異動,將車停下檢查,平安在橋上看的真切,心說糟糕,車子停下,這家伙就會下車逃跑了,于是嘴里“嗨!”的喊了一聲,瞅準了橋下一輛正要經過的貨車,將心一橫,也縱身跳了下去!
盡管平安很積極也很勇敢,但是已經晚了。
平安跳到了車廂上,他在車廂上努力的穩住身體,匍匐到前面使勁的拍駕駛樓的頂部,讓貨車停下,等他跑到了前面那輛車跟前的時候,那個全身只有一條短褲的長頭發賊已經跑得沒影了。
操他媽的!
公路上堵了車,司機和天橋集市上的很多人看著狼狽異常的平安,都不明就里,覺得這個年輕人就是一個瘋子。
平安覺得自己確實有點瘋了!
馬犇受了重傷,住了院,經過搶救沒有性命危險。至于那個長頭發的賊到底是誰,馬犇并不清楚,當時他只是在街上隨機的抓行竊的小偷,沒想到后來發生那么多事,還差點被賊給用匕首給扎死。
警察從平安在賊身上剝落的褲子兜里,發現了一張身份證,可是經過調查,這張身份證是假的,按照身份證上追查到了當地的戶籍,是查無此人。
那個長頭發的小偷究竟是誰,這成了一個謎。
雖然平安堅信那個賊不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否則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賊怎么知道趙小勇壓死自己母親的事情!
還有,就算他是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那他為什么不提別的,專門撿自己母親的事情講?
不過,致使平安母親劉紅艷出事的那輛肇事車,是不是當時被人動了手腳剎車失靈,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有關部門也難以再調查清楚。
肇事司機趙小勇被判了緩行,根據建筑公司的人反映,趙小勇一貫的為人老實,在建筑公司已經干了兩年多,表現的很本分,沒有不良嗜好。
趙小勇的家在外市的一個鄉下農村,除了務農的父母外,他有一個妹妹,還在上學,平安專程的去趙小勇家鄉核實過,情況屬實,還面對面的和趙小勇進行過質詢,但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趙小勇不知道車子被人動手腳的事情,否則,他根本不會出車,就算有人給他錢讓他去撞俞薇的車也不可能,因為趙小勇家只有他一個男丁,他還要好好活著為父母養老送終。
平安的心里非常的煩躁,有一種想發火卻找不到能夠讓自己發火對象的憋悶。
這世界真他媽的!
那個長頭發的小偷雖然沒抓到,但平安也算是見義勇為,區政府給平安頒發了獎金和證書。
這是好事,只是平安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真相是存在著的,只是沒有被發現。
考上大學,去報到的時候,平秋明提出要去送平安。
一大早的,平秋明就做好了早飯,簡單吃好后兩人拉著行李打車到了火車站。
在火車上,平秋明不住的要平安喝水、吃水果,叮囑這個叮囑那個,平安則一味的點頭應允。
過了一會,平秋明問:“知道你打小獨立,能夠自理。你是要嫌棄爸啰嗦了。你知道爸為什么一定要來送你嗎?”
平安說不知道。
“到了高三的時候,我和你媽嘴上都不說,其實心里著急,我們都知道,平時對你關心不夠,你聰明,在學習上半瓶子晃蕩,這不怪你不努力,也有我和你媽的責任……”
“人最大的動力,不是興趣,就是恥辱。我和你媽都是經歷過苦日子的人,知道在競爭激烈的環境中能沖殺出來有多不容易。人生有時候靠的是運氣,而運氣就是機會碰巧撞到了你的努力。爸是想說,偶然的成功比失敗更可怕,不去冒險有時比冒險更危險。所以,你到了學校,怎么做,怎么面對未來,要好好想清楚。”
聽著父親的話,平安看著窗外飛快倒馳的景色,長久的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