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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真君子多敵未必多友

更新時間:2023-10-16  作者:飛翔的浪漫
鄉里的會議室裝修的有些不倫不類,屋子里面是吊了頂的,上面縱橫著一些木棍,木棍上懸掛著落滿了灰塵的塑料葡萄,這些假葡萄的葉子已經不是綠色的了,像是農家廚房中被煙熏火燎過的灶火墩,而中間橢圓的環形會議桌比縣里的會議室更為講究一些,桌子的中間竟然有凹槽,像是更為高級別的會議排場,凹下去的地方,也放了幾個碩大的塑料花瓶,同樣的,塑料花瓶里滿是厚厚的塵垢,那些本來就是假的花和葉子像是在展示來這個會議室的人們究竟有多不喜歡它、有多久沒有關懷過它。

平安坐下后才發現,這個圓形會議桌的桌面已經有很多地方起了皮,下面的抽屜滿是碎紙、煙頭、還有揉成一團一團的煙盒之類的東西,而桌子四周的座位更是五花八門,有一個老板椅,帶靠背的,能四下的轉動,看那個擺放的位置應該是楊得志專享,其余的有四方凳,有長條椅子,還有像是從哪個飯店里帶出來的帶著棉墊子的歐式座椅。

這些板凳椅子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坐上去全部是搖搖晃晃的,仿佛要是坐上的人一不小心它就會罷工,就會四分五裂將坐在上面的人給摔個屁股開花。

平安在自己坐的桌面上,發現了一行字,這字跡非常的好看,正筆正楷的,顯然書寫的人書法不錯,還很有耐性,應該是為了排遣開會時的無聊,才有此一舉,這句話是“世界上沒有一塵不染的事業”。

這句話的出處,平安知道,他這會沒心思研究這個。

窗外的大樹擋住了太陽的光線,因此會議室白天也要開燈,在燈泡的位置上有一個半蜘蛛網,半個是爛掉的,一個是好的,只是平安沒找到蜘蛛在哪里。

那個本來應該在的蜘蛛如同此時應該主持會議的楊得志一樣杳然無蹤。

會議室里的人大多在吸煙,個個吞云吐霧,有人給平安遞煙,平安笑著婉拒了,說自己不會,那人呵呵笑著說煙是精神棒,抽了會精神。

平安心說我就是不比你們精神,我精神和肉體全萎靡不振。

今天這個會有兩個主題,一個是歡迎平安的到來,再一個是研究救災問題。

東凡鄉往后山的方位有個狀元村,因為下大雨,河水暴漲,這個村前幾天遭了水淹,因此要將救災工作研究一下,往上面匯報。

說是十四點開會,這會快十四點半了,人還沒到齊,平安將自己的筆記本翻開,再看看已經發的會議文稿,眼觀鼻鼻觀心的等。

楊得志終于來了,進門就說:“日他媽!中午被灌慘了,這會還暈頭轉向。”

屋里的其余人對楊得志的話沒有反應,看來是習慣了,平安倒是納悶:楊得志之前在縣里工作的時候,是很文雅很禮貌很注意語言修辭的一個人,怎么到了基層就這樣?

看來,縣里流傳的關于一到下面就粗俗的話不是無的放矢的。

楊得志剛坐在那個能旋轉的老板椅上,有人給他遞煙并且點上了,楊得志冒了一口,眼睛看著平安。平安正要說話,門外進來了一個人,這人圍著一件白色但是有些發灰的廚師圍裙,手里捧著一個用毛巾裹起來的正在冒著熱氣的小瓦罐,放在楊得志面前,掀起了瓦罐的蓋子,楊得志一看,說:“爛不爛?”

“昨夜到現在了,你嘗嘗。”

楊得志用勺子在瓦罐里攪動了幾下,嘗了一口說:“開會吧,他,平安,大家都見過面了,是咱們這幫人里唯一的正牌大學生,哦,還是研究生,多的不說了,回頭再談。那個趙鄉長,鄉里的基本情況,就請你講。我這肚子受不了了,對不起各位。”

楊得志吸吸溜溜地喝起湯來,平安不知道那個瓦罐里熬得湯是什么,估計也就是滋補一類的食材,但是聞著氣味很香。

趙鄉長叫趙長順,年紀比較大,已經五十一歲。趙長順是坡口鄉人,在東凡鄉前后干了八年,對東凡鄉的情況可以說非常的熟悉。

平安做過了解,趙長順閱歷豐富,性格比較直爽,但估計已經上升無門,因為前面是彭佩然的老公爹林偉民,這會是楊得志,都沒輪得到他更進一步。可能,趙長順就在這個位置上要往二線退了。

關于救災事宜,預先都打印好了稿子,每個到會的人手一套。平安發現,趙長順的發言就是照本宣科。

平安在縣里就是搞材料的,他剛剛已經將發言稿看了一遍,發現趙長順說的內容,除了將地名、田畝、人口這一類的基本情況做了改動之外,余下都是從文件和報紙上抄的現成話。

聽著趙長順的發言,平安將在座的人種種表現看在眼里,他注意最多的,還是楊得志。

楊得志面前的那個瓦罐里,究竟熬的都是什么呢?這會平安已經觀察揣摩的差不多了:這瓦罐是清蒸的,里面的食材有枸杞、桂圓、甲魚、還有墨魚、黃鱔、田雞,還有一些似乎是中草藥。

真的是大補。

趙長順講完了,楊得志將面前的瓦罐一推,嘴里嘀咕說:“不喝了,這個老袁,昨天的湯像是打翻了鹽罐子,能將賣鹽的打死,到了今天,又一點鹽味也沒有了,賣鹽的死絕了。搞什么嘛!”

楊得志剛說完,他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楊得志坐著開始接電話,也不知道那邊是誰,楊得志大聲的幾乎就是在喊,可是接替趙長順講話的人絲毫沒有因為楊得志在打電話而耽擱,照著稿子也在念。

打電話的打電話,念稿子的念稿子,這會還有人的手機響了,這人掏出來一看,低聲喂了一下,而后皺眉,對著念稿的人點了一下頭算是打招呼,走出了會議室。

這算是開會?

這屋里聽念稿的人有心不在焉,有交頭接耳的,有看著專注其實是在想心思的,還有打瞌睡的,平安覺得自己又大開眼界了。

楊得志究竟在這個會議中接了幾個電話呢?平安沒數過來,因為楊得志一會聲音大一會聲音小,一會在手機上按按,也不知道是撥打還是接聽,而剛剛有人走出屋子去接電話了,但是一會就回來了,可楊得志是反反復復的在出出進進進進出出,在外面說話聲音更大,像是在吵架。

這一屋子人似乎跟楊得志都沒有任何關系。

平安身子往后一靠,看著頭頂那個蜘蛛網,可是看了好久,那個蜘蛛都沒有出現。

楊得志是主持會議的人,楊得志都不把這個會當回事,其他人當然就更不會當回事。

平安還有一個發現,這屋里的人,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有手機。

這個會不知道是怎么開的,但是一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外面的太陽斜著從樹桿中照到了屋子里,平安看看頭頂,那個蜘蛛仍舊的沒有出現。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楊得志終于將手機放下,咳嗽一聲,在皮轉椅上正襟危坐,臉部表情嚴肅的像是在憋著痔瘡。

“我說一下,救災的任務講起來有四條:一個是摸清災情,二個是賑濟災民,三個是恢復生產,四個是安定人心。其實要下死力對付的就是最后一條,就是‘安定人心’,各位要鐵了心抓這一件事,順了就萬事大吉。”

沒有一個人吭聲,楊得志瞅瞅,說:“平副鄉長剛來,我看就他掛點到狀元村,他本身就是咱們這屋里的狀元,挺配套的。還有,這樣考慮是能很快的進入工作,畢竟救災在咱們鄉以前也不是沒有過,特殊又普通,那咱們就特殊對特殊,普通對普通,交給平副鄉長。”

鄉干部們除了自己分管的一塊工作,都需要掛點包村,楊得志這樣安排,沒人反對。平安對狀元村一無所知,知道楊得志沒安好心,但是他在上自己在下,自己剛來,反對的話沒基礎也沒意義。

楊得志說完,宣布散會,平安看著他沒幾根頭發的后腦勺,想過去和楊得志說話,可是楊得志身邊圍了一圈人,平安到不了跟前,就遠遠的候著,沒想到楊得志又接了個電話,坐著吉普車走了。

楊得志離開,平安就找趙長順,裝作去廁所,扭身的時候看到趙長順一個人正在經過院子往辦公室走,他走了一步,改變了主意,到廁所那邊的車里拿了準備好的東西,攆了過去。

平安先叫了趙長順一聲,趙長順回過頭問:“怎么,還習慣吧?”

“正在努力適應。趙鄉長,狀元村這次受災很嚴重?”

趙長順笑笑,說:“你剛來,不太了解情況。咱們鄉鎮干部大都在野地跑,習慣了大聲說話。不像縣里機關的人,說話聲音小了,只怕對方聽不清。”

“咱們東凡鄉不是全縣最窮的鄉,可狀元村卻是全鄉最窮的村,我呀,剛來的時候,就在那個村掛過點。”

趙長順兩句話說了兩樣內容,平安正在琢磨,這時彭佩然和一個女的路過,平安眼角余光瞄著趙長順,滿臉欣喜的對彭佩然說:“彭老師!哎呀錯了,彭副主任,來了后忙的,本來想過去找你呢,這就碰到了。”

彭佩然笑了一下:“我也準備去見你呢,聽說你們開會,尋思著也快開完了。”

平安給趙長順解釋自己和彭佩然在縣里二中就是同事,這下更要好好配合。

彭佩然說:“你和趙鄉長先忙,一會我再來找你。”

這客氣話說的順溜,來不來找,彼此心里明白。

彭佩然和那女的離開后,趙長順和平安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趙長順說:“我剛來那會,就在狀元村掛點,那會心說,將這個點抓好了,工作就有了說服力,可是,我就沒成功。”

趙長順說著給平安遞煙,平安哦了一聲,說自己不會,而后將胳膊肘下夾的東西放在了趙長順面前說:“這我同學給我的,他讓我給他起草了一個合同,吃了頓飯,還非得給我煙,我不抽煙,他說你都沒個同事?還說就我這樣子見人不知道遞根煙,誰愛搭理我,委屈了自己還委屈了別人。趙鄉長替我抽了就行。”

平安說著笑了,趙長順覺得平安有些意思,這么明目張膽的送禮,來龍去脈還說的這么仔細。趙長順問:“這不好吧?”

平安認真的說:“這是在車上放的,我想了起來了正好拿上。我在縣里的時候,有了煙拿回去都是給大家分了的,在我那真是浪費。”

趙長順搖搖頭將報紙打開,一看,嗯,好煙,順手就放在下面的柜子里:“這個狀元村,真不好弄,我給你舉個例子。這個村臨河,修了水壩卻沒錢修水閘,每年都往村里田地灌水,我初來乍到那會,到了縣里的水利局,好話說盡,人家水利局將錢給撥到了村里子里了,可誰想到他們沒修水閘,一夜之間將錢當救濟款給分了。”

“他們分錢了,我的工作沒完成,我再去找縣里,這回我學精了,不要錢,直接給狀元村送水泵,還直接給安裝好了。可你能想到嗎?到了冬天,這村的人將水泵卸下來,隨便一個價錢給賣了,錢,他們又給分了。”

趙長順說的眉頭緊皺:“這村人,名曰狀元子弟,其實就是一窩乞丐思維,我真是沒轍了。他們村一直澇水遭災,我工作沒成色怎么辦?最后一招,給他們挨家挨戶的送糧食種子,想他們在夏季水澇之后總能補收點秋季作物吧,可是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種,直接將糧食給磨面吃了,而后上頓不接下頓的,還問我要救濟糧食,你說,工作怎么做?”

“那我該怎么辦?”平安沒想到會這樣,有些憂心忡忡。

“窮山惡水出刁民。人越是窮,也越是刁。問題最多,鬧事的也最多,坦率的說,這一點上,我是個悲觀主義者。平安,有人天生是種樹的,有人天生是乘涼的。人生就是命運,命運就是人生,有人忙忙碌碌的,卻沒有成就,有的人非常平庸,卻大貴大富。”

“讓你去狀元村,并不是壞事,起碼你能認清形勢。我就是那么過來的。”

趙長順的口氣里充滿了不滿與不甘,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一番話說的實實在在,更加印證了平安之前對他的了解。

在縣里一直的受謝樂迪的氣,來了東凡鄉準備繼續和楊得志碰撞,沒想到在這能遇到一個和謝立東截然不同的人物。

就這么一個人,卻一直在東凡原地踏步。

平安知道,趙長順他自己更是知道,趙長順確實就是覺得上升無門了,才在這個時候給平安說這么多。

清官多酷,好官多庸,能官多專,德官多懦,有得必有失。趙長順以前也是很有理念很有追求的一個人,想在東凡鄉大有作為的,可是如今卻沒有了銳氣。這能怪他不努力?

由此也可見,趙長順在東凡是多么的孤單與失意。同時平安也印證了自己在留縣是個什么情況,已經是人人皆知。

物以類聚,一定程度上,自己和趙長順其實就是同病相憐,起碼趙長順覺得自己和他就是一個類型的——靠邊站那一類型。

“你剛來,我以一個老東凡人告訴你,同樣一個人,讓你站在燈下,你自然就發光,讓你呆在暗處,你只能被埋沒。同樣的工作能力,在適合的地方稍稍弄出響動,就會引起萬眾矚目,在不適合的地方,你就是做十倍的努力,也未必有人曉得。”

“大家關心的畢竟只是結果,沒人看你究竟在過程中付諸了多少的心血和努力。”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下午開完會,楊得志拍拍屁股走了,沒想到倒是和趙長順一席長談。

東凡鄉的環境,真的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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